沈林子此言一出,台階下的衆多世家子弟們都慚愧地低下了頭,确實,在勾結,贊助天師道這件事上,幾乎所有的家族都脫不了幹系,畢竟,五石散這種東西,長年以來都是由天師道的煉丹道士們所制作,現在幾乎成了各大世家子弟中人人都不可或缺的東西,而玄學一道,講究修仙問道,更是與天師道緊密相連,哪怕是現在,仍然有不少世家子弟們與各處道觀有所來往,隻不過不打天師道的這面大旗而已。誰敢保證,這些道觀以後不會成爲當年的天師道,再次作亂呢。
而那個質疑的聲音,換了個方向,再次響起:“哼,沈林子,你不用挑撥離間,轉移話題,你沈家的事就是你沈家的事,妖賊作亂,我們這些世家大族,都死了多少子弟,失了多少産業,這是天下共知的事,就是因爲有伱沈家這樣的家族,助妖賊作亂,你們自己的手上,沾了我們世家子弟多少血債?要一筆筆清算過來嗎?”
沈林子朗聲道:“我從來不否認這點,但凡事是事出有因的,先父當年身爲縣令,本來是一心爲國,結果會稽王世子司馬元顯,爲了建立自己的軍隊和勢力,不顧大局,強行征發吳地的民衆,稱之爲樂屬,又嚴令各郡縣的守宰官員們,都要執行這樣的命令,如果征不到足夠的人數,就要對這些官員問罪。各位世家子弟們,你們隻看到了當年妖賊作亂起兵後,你們的家族,親戚們受到的苦難,可曾想過,因爲這一條命令,有多少吳地百姓遭受了同樣的苦難?”
謝混勾了勾嘴角,說道:“當年的征兵令下達時,各大世家所屬的莊園,都要出相應的人丁,我謝家的莊園當年也沒有置身事外,我記得姑母大人當時還爲此親自去了會稽的始甯山居,負責爲國家挑選樂屬之事,并沒出什麽意外啊。”
沈林子歎了口氣:“若是各家各莊都是如謝夫人這樣顧全大局,若是所有的世家子弟都如謝夫人家這樣善待佃戶莊客,又怎麽會釀成這樣的驚天之變呢?”
“就是因爲大多數的世家子弟,多年來巧取豪奪,利用朝廷對于流民的安置政策,僞造戶籍丁薄,把本應分地安置的百姓,生生地圈入了自己的莊園之中,世代爲奴!”
“這些人名爲莊客佃戶,但實際就是爲各大世家們曆代勞作的農奴而已,甚至是子孫後代,都看不到翻身的希望,他們的名字,隻出現于各大世家的内冊之中,卻從不出現在官方的丁男統計之中,對大晉來說,他們就沒有真正地活過!”
謝混的臉色一變,沉聲道:“沈林子,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在這裏如此地诽謗,攻擊我們世家大族,是誰給你的勇氣,讓你如此放肆?”
劉裕的聲音平靜地響起,不高,但是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謝尚書,難道沈将軍說的不是事實嗎?這麽多年來,我們從來都隻會把天師道之亂的原因,推到孫恩等人的野心上,卻從來不去檢讨一下自己做的有何不當之處。若是隻知道诿過于别人,不知自省,那下次的大亂,就在眼前。”
謝混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他是萬萬不敢和劉裕直接頂撞的,隻能閉口不語。而這一下,所有的世家子弟們也都低頭歎氣,這個殘酷的事實,由劉裕親自承認,那就無法再作任何反駁了,因爲,他們自己也知道,這是真相。
沈林子正色道:“當年先父因爲必須要執行這些征兵之令,縣内幾個大世家因爲各種理由拒不交出本應提供的樂屬,反而是逼迫先父去其他普通的村莊裏強行抓人,吳興一地,旬日之内,不知道多少人間慘劇,妻離子散,骨肉分離,而那些殺千刀的世家高門,竟然還趁此機會大發橫财,以高額利息借給那些民衆錢糧,讓他們交出田地,成爲他們的莊客,以獲得其庇護,不受征兵之令。”
“就是因爲先父目睹了太多這樣的慘劇,于是向着時任郡守的王凝之爲民請民,請求暫緩樂屬的征調,卻被王凝之當衆杖責,他一時糊塗,回去之後被孫恩派來的特使所蠱惑,幹脆投入了妖賊軍中,因爲妖賊當時說,萬惡之首隻是會稽王父子而已,當年孫泰教主被其無故斬殺,滿門抄斬,本身就在吳地有大量的士庶覺得冤枉,在此情景下,更是大家都相信天師道會替天行道,清君側,振興大晉。先父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才帶着我們兄弟加入妖賊的。”
不少人開始交頭結耳,顯然,對沈氏一門的遭遇,多半是理解和同情了,而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哼,就算朝廷當年的處置有所不公,也不是你們可以謀反作亂的理由,你們說朝廷當年的征兵令造出了很多慘劇,但再慘,有妖賊作亂,赤地千裏,白骨露于野,千裏無雞鳴這麽慘嗎?之前劉大帥說的他去平叛時看到的那些人間慘劇,是司馬元顯做的,還是你們做的?”
沈林子沉聲道:“先父雖然一時糊塗,誤入賊營,但很快也發現了妖賊的兇殘暴虐,絕非值得托付的明主,所以他知道自己鑄成大錯,難以回頭,就暗中囑咐我們兄弟五人入山結塢自保,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百姓,等待戰亂結束後,再向朝廷将功贖罪,至于他自己,則故意地請求擔當後衛,卻是在官軍到來之時,束手待斃,以償還他的罪過。這就是我們沈氏一門在天師道之亂中的經曆,當年我們兄弟向劉大帥歸降認罪時,全部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若是我們真的是罪惡滔天,劉大帥又怎麽會赦免,收留我們呢?”
劉裕點了點頭,看向了謝混:“謝尚書,沈将軍所言,皆是事實,我劉裕并非東郭先生,也不會放過罪大惡極之輩,沈氏一門當初附逆後,并未象其他妖賊各部那樣犯下太多血債,他們自成一軍,盡量不禍害百姓,也在亂世中收留了不少百姓,算得上将功贖罪,沈父及幾個兄弟慷慨赴死,以贖其罪,而沈家五虎則主動歸順官軍,我當然應該赦免他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