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妙音搖了搖頭:“關于這點,我一直想跟你說,那就是千百年來,世間已經形成了這樣的秩序,就象你很讨厭靠了血緣而繼承的權力,讨厭皇帝制度,但不管怎麽說,世人都相信君權天授,尤其是普通的百姓相信這個,我們雖然都知道司馬氏是個什麽玩意,但除非有人可以順應人心,順應天命地取而代之,不然天下百姓都認爲司馬氏才是正溯,要是真的晉祚終結,那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出來你争我搶,到頭來,苦的不還是百姓嗎?”
劉裕咬了咬牙:“我答應過你,必要的時候,我會繼承皇位,取代司馬氏,就是爲了符合世人的這套認知,這也不行嗎?”
王妙音搖了搖頭:“你隻是爲了想大權在手,而自己坐那個位置罷了,但是裕哥哥,自古的改朝換代,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一個利益集團,如果沒有一大批有實力有根基的家族來支持你,又怎麽可能坐穩江山呢?”
“就象司馬氏,再早以前的曹氏,他們取天下的時候,可是朝中幾乎百官都贊同,幾乎沒有人反對,到了這步的時候,才可以說天下歸心。至于再早點的兩漢,更是如此,劉邦開國時不會想着什麽天下萬民,他隻需要安撫好豐沛元從,然後再慢慢地分封劉氏諸王就行,而劉秀起兵,則是靠了河北豪強大族的力量,開國後的制度,也是不抑兼并,依賴豪強,因爲這些人,才是他們的基本盤。”
“就連我們大晉也是如此,南渡時候的那些功臣,世家,往往就是與國休戚,到了今天仍然是高等的家族,爲什麽天師道起兵要屠戮三吳的世家,卻與吳地的土姓豪族勾結呢,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天師道要的是摧毀晉朝,滅掉司馬氏,也同時滅掉各大世家,這才是他們的根本目的。”
劉裕點了點頭,說道:“所以說,你要我不僅僅是自己坐上皇位,還要傳子傳孫,還要分封功臣,仰仗世家,就是爲了拉一大批利益共同的勢力,與我共守這天下嗎?”
王妙音正色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血緣傳承的世襲制度,但這套制度,從夏朝開始已經傳播了兩三千年,一下子想扭轉世人的觀點,實在是太難了,畢竟血緣傳承,有一個孝道的大義名份,不是你說沒有就沒有的。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至親都不去關照,卻說什麽心中隻有萬民,那别人不會覺得你有多高尚,更可能會以爲你是王莽之流的欺世巨奸!”
劉裕咬了咬牙:“王莽是托古改制,打着大義的名份行自己的私利,不切實際,可我卻是要結束這個亂世,給萬民實打實的好處,怎麽是一回事呢?”
王妙音歎了口氣:“世家的這種傳承,權力的這種世襲,雖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秩序和穩定,每個王朝在建立初始,都是天下初定,人心思安的時候,就象你恢複大晉,打退胡虜的時候,天下人都信你,願意遵守你的規定,聽從你的命令。可你不是神仙,無法變出千千萬萬的分身,所以隻能靠你的部下,靠一級一級的官吏系統,來管理這個天下,依靠着從宰相到村吏的整套管理體制,來讓你的意志得以實行。”
劉裕點了點頭:“是的,所有的官府,政權都是這樣層層分級的,我也不例外,我現在有點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說,世襲的權力可以讓這種管理體系穩定下來,讓民衆也适應或者說甘願受到這樣的統治,久而久之,等級森嚴,上下細分,就是所謂儒家的禮法體系,是不是?”
王妙音點了點頭:“是的,這套體系的好處是穩定,但壞處就是長久下去的話,沒有代降,也缺乏優勝劣汰,越到後面,世家和豪強就會不肖子孫越多,成爲騎在百姓頭上的吸血鬼,國家收不到稅賦,出不了人才,而底層百姓受到盤剝與壓榨,日子會越來越苦,到了一定時候,必然會内憂外患,甚至是内憂和外患一起來,就象西漢末,就象西晉末。”
劉裕沉聲道:“所以,我必須要用代降淘汰,來讓這種腐朽,沒落的體系重新煥發其活力,讓才智之士人或者是勇武之壯士能有取代那些無能草包的機會。這就是我新确立的軍功得爵,以爵爲官的制度,難道不是找到了一條大家都能接受的路子嗎?”
王妙音歎了口氣:“隻以軍功得爵,然後就分配官職,最大的問題就是這些戰場立功的将士們,不具備治理地方的能力,他們甚至大字不識一個,戰場上的勇猛和回去後的治理之才是兩回事。另一個就是腐敗的問題,不是說富人就一定是邪惡的,窮人就一定是善良的,很多窮人不去貪去腐,不是因爲他們多高尚,而是因爲他們從來沒有這個機會,從來沒有擁有過權力。反之,一朝手中有權,又缺乏制約,很可能就會比原來的貪官污吏更加貪婪,這點,很多北府老弟兄都已經證明過了。”
劉裕咬了咬牙:“所以我要普及教育,起碼要先讓有功将士們的子侄得到文才方面的培養,後面再想辦法把禦史,廷尉之類的監察官員隊伍給建立好,能做到去監控所有的地方官吏,隻有讓腐敗官員的貪腐成本高到無法接受時,才能從源頭上杜絕這一切。當然,這些是後話,眼前的當務之急,還是要打退妖賊的進攻,隻有先活下來,才有将來。”
王妙音的神色凝重:“如果你仍然死抱着那崇高的理想不放,仍然要得罪世家高門的話,我恐怕這回劉婷雲,或者是陶淵明,未必能讓我們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