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時辰之後,清晨,平城,兩儀殿。
殿前的廣場之上,站着兩百多名身着便服的人,有些人甚至隻穿着單衣,敞胸露懷,若不是在這些人裏也有十餘個穿着華麗的官袍的人,任誰也不敢相信,這些形容不整的人,居然是北魏帝國侍郎以上的朝中重臣,或者是各大部落的頭人呢。
一個近約七旬,須發雪白的山羊胡子老者,可不正是中部大人,曾經建議屠滅參合坡幾萬燕軍俘虜的王建?自從拓跋珪圍攻中山,城中因爲參合坡屠俘的原因誓死不降,氣得拓跋珪當面往王建臉上吐了一口痰後,這位昔日的重臣就淡出了權力的中心,拿着一個郡公之爵,以外朝大人的身份在家閑居,而今天,卻是他這十幾年來第一次給召入宮城,在使者上門時,他正躺在兩個美貌姬妾的酥胸之上,盡享人間極樂呢,以至于給帶來的衆人中,他也是最狼狽的一個,隻穿着一條犢鼻短褲,全身都赤條條的,在這清晨的空氣中,瑟瑟發抖呢。
可是在場的所有人,卻是沒一個有心思笑話王建,這幾年來,誰都知道這種突然給傳召入宮城,那就有兩到三成的機率是沒法活着回去了,而這次的特别之處在于,來使傳喚如此之急,連給自己和家人們道别的機會也沒有,所有人都一個個神色嚴肅,看着那緊閉着的兩殿殿門,鼻子裏隐約還能鑽進昨天在這片廣場上殺戮之後的血腥味道,而自己和周圍人的砰砰心跳聲,也是清晰可聞。
王建的嘴角有些發抖,這顯然不完全是因爲早晨有點冷,他看着一身胡袍便服,負手立于一邊的拔拔嵩,低聲道:“南平公(拔拔嵩現在爵位是南平公),今天陛下喚我等前來,連我這個賦閑在家已久的人也叫來了,所爲何事啊?”
拔拔嵩淡然道:“難道傳喚你的使者沒有跟你說嗎?”
王建舔了舔嘴唇,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聽說,是要來見證跟于栗磾的決鬥,你說這姓于的是不是腦子壞掉了?打天下時那種艱難困苦都跟陛下一起過來了,現在進了中原花花世界,是不是失了心瘋,才要去爲了幾個低賤的漢人來得罪陛下呢?”
崔宏的聲音在一邊平緩地響起:“濮陽郡公(王建現在的爵位),我記得陛下曾經說過,大魏建立之後,無論是漢人還是胡人,都是大魏子民,談不上高低貴賤之分,你這話如果要是給禦史聽到,那可能會給你帶來麻煩啊。”
王建咬了咬牙,看着崔宏,沉聲道:“我沒說你白馬公崔大人是低賤的漢人,我是說那些不服王化,看了陛下的将士掉頭就跑,視我大魏将士如敵人的漢人,難道他們不低賤嗎?”
崔宏搖了搖頭:“濮陽公應該知道,昨天于栗磾自己承認,是他教這些漢人逃跑的,爲的是不招惹是非,再說面對大軍,普通百姓心理上都會害怕,都想逃跑,這才是人之常情,何必要用高低貴賤來區分呢?”
王建恨恨地說道:“要論口舌之争,我不如你,但是白馬公你最好記清楚,這天下是我們鮮卑族人一刀一槍打下來的,而不是耍嘴皮子得來!”
崔宏淡然道:“打天下是一回事,治天下是另一回事,走馬鮮卑兒,潑墨漢家子,再說,大魏也不止有鮮卑武士從軍,我們漢人百姓也大量從軍,就連我兒崔浩,也在宮中執戟宿衛呢。濮陽公,我如果是你,現在這種情況最好謹言慎行,以免禍從口出!”
王建的臉色一變,轉而打了個哈哈:“白馬公所言極是,山陽候,你跟那于栗磾的關系非同一般,曾經結爲阿幹,要不要去勸勸他,别再跟陛下作對呢?”
現任山陽候的達奚斤今天倒是一身皮甲在身,今天他給召喚的時候,正在家中晨練武藝,也就這副打扮過來了,在一衆身着便服的人裏,格外的顯眼,他沉聲道:“濮陽公,老于自己昏了頭,這可不是我這個阿幹能勸的,他跟陛下還結過阿幹呢,你看念過這舊情嗎?陛下要借清河逆民的腦袋立威,他卻公然對抗,這回,隻怕連胡天神也救不了他啦。”
拔拔嵩輕輕地歎了口氣,喃喃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意氣用事,現在不是當年的草原,大魏也不是當年的拓跋部了啊。”
衆人聽到這裏,想到近年來慘死的一個個老兄弟,又想到那未知的未來,全都情緒低落,閉口不言。
兩儀殿的殿門突然傳來了幾聲輕響,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這裏,隻見大門微微地開了一道縫,而裏面伸出了一個頭來,看着廣場上的所有人,可不正是拓跋紹?
王建訝道:“清河王殿下?咦,你怎麽會在這裏?陛下呢?”
拓跋紹沒有馬上回答衆人,他的雙眼通紅,布滿了血絲,又顯然是剛剛痛哭過,他的目光,從一張張臉上掃過,最後落到了拔拔嵩的臉上,沉聲道:“我有叔父,也有兄長,諸位大臣,将軍,你們想要跟随誰?”
此話一出,就連在門外站崗的軍士們也都反應了過來,拓跋珪已經駕崩了,不然即使是借拓跋紹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說這大逆不道的話,廣場之上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之中,每個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都清晰可聞,因爲,誰都知道,接下來的表态,如果說錯半個字,隻怕這條命,當場就要交代了!
哈拉木的聲音在一邊的台階上響起:“諸位大人,大魏不幸,先帝被逆賊拓跋嗣,收買于栗磾所刺,就是昨天夜裏的事,賀蘭夫人也險遭毒手,稍後會向大家言明當時發生的事,隻是現在,諸事緊急,國不可一日無主,隻有立新皇登基,才能辦理陛下身後之事,同時追拿兇手,以慰陛下在天之靈!大家給個痛快話,跟從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