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的話,苻堅從很多人的口中都聽說過,最近的一次是劉裕對他說的,但這一次從一個曾在自己朝中擔任小官的人嘴裏說出,仍然讓他歎息不已,他喃喃地說道:“尹司馬,真可惜,在孤的朝中,沒有發現你,卻讓姚苌得了便宜,這是上天無眼,讓孤的朝代滅亡啊。”
尹緯歎了口氣:“天王仁厚,這是您能在天下大亂後還能撐這麽久的原因,但是在亂世中,誰能最大地利用人性之惡,而不是人性之善,誰才能得天下。恐懼永遠是比愛戴更能讓人效力的力量。這也是大單于能最後勝出的原因。”
苻堅咬了咬牙:“這麽說,你也認爲姚苌是個大惡人了?爲何還要跟随,難道你也是個惡人嗎?”
尹緯平靜地說道:“我主姚苌,不是簡單能用善惡定義的,他殺伐果斷,對于自己的敵人冷血無情,讓人又恨又怕,卻是不敢與之爲敵,事實證明,他比天王更得人心。起碼,我這種人,更願意追随大單于。”
苻堅恨恨地說道:“罷了,你說的對,這個亂世中,人民會畏懼那些強大的領主,而不是仁君賢王。你這樣的人,爲了家族的延續,爲了榮華富貴,投向更有可能成功的姚苌,是順理成章的事。不過我還是那句話,玉玺已經給了東晉,休想叫我交出來。”
尹緯點了點頭:“我知道天王這是實話,你需要這個玉玺爲自己的子侄在東晉找到一個避難的借口,上次你放走劉裕,應該就是給了玉玺。本來我家大單于還想退而求其次,想要你禅位于他,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苻堅冷笑道:“禅讓不是不可以,如果是讓給東晉皇帝,我沒什麽可說的。但是姚苌卑鄙小人,受我大恩,卻不思報效,反而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舉兵反叛,即使靠了強力橫行一時,也必會受上天的報應,我甯可粉身碎骨,也絕不會禅位于他。你讓他死了這條心吧。”
尹緯點了點頭:“這點我同意天王的觀點。苻秦氣數已盡,不過我主的朝代,恐怕也不會太長久,天下鹿死誰手,現在還看不出來。”
苻堅輕輕地“哦”了一聲:“怎麽,你對姚苌也不放心?不看好?你不是說他在亂世中能用人心之惡嗎?”
尹緯歎了口氣:“亂世之中,不擇手段,陰險邪惡,自然可以強極一時,但所謂下好上之所好,如果隻憑陰謀詐術,那部下也必然多奸邪之徒,一旦能平定之後,必然叛亂四起,宗室相殘,這點,司馬氏的晉國,就是最好的例證。”
苻堅長歎一聲:“這是當年王景略教過孤的話,他說,天道好還,報應不爽,不施仁義者,必死于陰謀之中,這話還真沒錯。孤的仁義,自孤南征而止,而姚苌的好日子,也不會太長久。尹司馬,既然你看得這麽清楚,不如早早地南投晉國,去追随真正的明君聖主。”
尹緯搖了搖頭:“不,晉國絕不是明君聖主,他們的皇帝不過是個傀儡,而各大世家門閥,勾心鬥角,這次北府軍的失敗,就是他們内鬥的結果,所謂君子不入危邦,當年王猛不肯随桓溫回東晉,就是這個原因。因爲外邦人才,如果貿然加入,必會卷入這殘酷的權力之争中,不得善終。天王的宗室堂弟苻朗,有北方名士之争,主動歸降晉國,還送上了青州,不也是難逃一死嗎?”
苻堅的頭上冷汗直冒:“這麽說來,是劉裕騙了我?孤的兒子逃到晉國,也難逃死路?”
尹緯正色道:“隻要不卷入那晉國的紛争,應該不會有事。天王,你還有什麽遺言,需要我轉告你的家人嗎?我雖然無法保你的性命,但是也許可以網開一面,放苻宏逃出長安,這也算是我作爲你曾經的臣子,對您的恩情的最後回報了。”
苻堅咬了咬牙:“在我死之前,我還是有些不甘心,先生的見識超群,我想聽聽,你對于未來的天下大勢的看法。”
尹緯的眉頭微微一皺:“現在還看不太清楚,不然我自己也會追随心中的明主了,就是因爲看不清未來的大勢,所以現在隻能暫時寄身于姚苌這裏。以觀時局。不過既然天王這樣問了,我也不妨試着一說。”
苻堅看着尹緯,臉上閃過一絲期待之色,江山霸業,皇圖天下,是每個雄主的夢想,即使在自己手中無法實現,即使死亡就在眼前,他仍然無法掩飾自己對此的渴望。
隻聽到尹緯緩緩說道:“關中這裏,長安的淪陷,已然不可避免,西燕會攻破長安,但必然不會久留,最後會是我主占得關中,但他人情未複,各地仍然有很多忠于天王的力量,會聯合反撲,關中的争奪,會經年累月。”
苻堅的眉頭一皺:“忠于孤的力量?孤怎麽看不到呢?”
尹緯搖了搖頭:“也許是我表達的不太清楚,不是忠于天王個人,而是忠于苻秦,忠于氐人,或者說,是氐人和漢人的力量。天王在位時,對其他民族講仁義,反而就是弱化了氐族本族的地位,引得這些人不滿,多次的叛亂,就是這個矛盾的集中體現。”
“所以天王被困長安時,這些人結塢自保,或者是聚部落自立,雖然也偶爾有些忠義之士冒死援助長安,但大多數人,卻是選擇觀望,就象這附近的胡空堡,将軍徐嵩,就是這樣的人,我們在五将山設伏,本來不過數百騎兵,他也心知肚明,卻是坐擁數千兵馬,不來救援,就是存了這個心思,天王一死,他們才有名正言順的自立借口。”
苻堅的眼中閃過一絲憤怒之色:“孤還以爲各地都是忠義之士,隻是力量不夠罷了,想不到,也都還是這些貪生怕死,各懷鬼胎的歹徒啊!”
尹緯冷冷地說道:“這就是人性,天王,永遠不要對此想得太美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