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劉裕沉聲道:“刁刺史,所謂名正方可言順,你既無虎符與軍隊,自然就不可以在京口行軍法,我等身爲朝廷官吏,需要以正式的公文爲準,不然随便來一位使君,讓我等按其吩咐行事,那這州郡公務,還不是亂了套?這裏是京口,離京城不過百餘裏,若生變數,隻怕刁刺史對陛下,對朝廷也無法交代吧。”
刁逵一時無法回答,默然不語。
劉裕的信心頓時十足,說道:“這麽說來,這些流民入籍分地之事,刁刺史現在也隻能按國法處置,是不是?”
刁逵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輕輕地“哼”了一聲,扭過了頭,回到了坐榻之上,算是默認。
劉裕看向了劉毅,正色道:“劉從事,大晉自有國法,北來百姓,流民,當以僑民處理,分地安置,免稅兩年,有什麽問題嗎?”
劉毅搖了搖頭:“你說的是以前的法律了。劉裕,你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裏正,不知國法當适應時局,也不奇怪。但是,難道你不知道,秦軍準備全面南下,攻我大晉嗎?”
劉裕朗聲道:“當然知道,所以才會有建武将軍謝玄出鎮廣陵,組織兩淮防禦之事。也正是因此,象這些北方流民才不甘爲異族所驅使,大舉南下。”
“我們身爲本地的吏員,更是應該好好地安置這些好不容易才逃來江南的流民,怎麽能趁機剝奪他們應有的權利,更是要讓他們成爲大戶人家的僮仆佃戶呢?”
刁逵冷笑道:“大戰在即,國難當頭,陛下剛剛降下聖谕,自前日始,江北江表諸州郡,皆爲軍管,無主荒地,全部收歸國有,不再私分給北方流民!劉裕,此等軍國大事,豈是爾等升鬥小民可知?!”
劉裕的臉色一變,随即沉聲道:“此等命令,可有正式公文?”
劉毅歎了口氣:“劉裕,你也是個裏正,該知道這種軍政之事,都是先行辦理,後有公文,刁刺史持天子節杖,怎麽可能有假呢?”
劉裕朗聲道:“就算京口之地收歸國有,無地可分,但這些北方流民,難道就得歸入僮仆了嗎?若是僮仆莊客,又是誰家的?”
刁逵冷冷地一指劉毅身後的那張小案,上面堆滿了兩列又高又厚的冊子,說道:“先入籍再說。”
酒樓之上,劉林宗輕輕地搖着羽扇,看着州衙内的這一切,登高而望,在他們這個位置,裏面發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幾個在刺史府外樹上旁聽的仆役,則是不停地打着旗語,是以裏面的人的對話,他們都能聽得明明白白。
楊林子呷了一口酒,歎了口氣:“怎麽就讓這刁家得了這刺史?又是在玩老一套,正主兒上任前先借口不到任,讓子弟去先占地圈田,然後再把人給圈到他們家裏去,國難當頭,也不知道收斂一二!”
劉林宗搖了搖頭:“要是知道收斂,還叫大蠹刁氏麽,确實吃相太難看了,我們世家的臉,也都要給刁逵丢個精光。”
楊林子的眼中閃過一道冷芒:“那相公大人(這裏的大人不同于後世的大人,而是對德高望重的名士的尊稱,詳見嵇康所寫的大人先生傳)爲什麽會把刁逵放到這麽重要的地方?幼度,你這回來京口,是想收集證據,彈劾刁氏,以肅清朝堂嗎?我早就看刁逵不順眼了,你若肯做,我必鼎力支持。”
劉林宗突然笑了起來:“阿甯,咱們都知道刁家是什麽樣的人,這樣的家族,現在在大晉可不止一兩家。别說是他了,就是我的那個好妹夫,不也一樣嗎?這些貪官污吏們同氣連枝,牽一發而動全身,大敵當前,可不是清算的時候啊。”
楊林子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唉,國事如此,讓人徒留嗟歎!幼度,若你不能正本清源,那隻能獨善其身。京口的酒也飲了,景也看了,該回去了吧。”
劉林宗扭頭看向了窗外,他的目光落到了劉裕的身上:“不,阿甯,這出好戲才剛剛上演,我想,越到後面,會越精彩。”
“南兖州京口郡蒜山鄉武興裏,裏正劉裕,年十八,無妻,一丁男,二息男。二男弟道憐年十一,三男弟道規,年十,女口一,裕母文壽年三十九,凡口四。”
“裕家田七十畝,無牛,太元六年正月籍。”刁弘一邊展開一卷黃色的戶籍,一邊笑着讀道。
“劉裏正,看來你的日子也不好過啊,家裏就你一個男丁,卻是上有老下有小,啧啧啧,不如來我刁家好了,肯定比你現在當裏正要強啊。”
劉裕也不理會刁弘那副翻起戶籍時得意洋洋的樣子,他面無表情地站在小案之前,一言不發。
而劉毅則坐在了榻上,幾個衙役抱過來了一卷白色的籍冊,而劉毅将之攤開,準備開始記錄。
東晉朝廷爲了區别本地的土著居民和北方流人,特地在戶籍制度上加以區分,本地居民用一種特制的黃紙進行記錄。
這種黃紙是浸過一種特殊的藥水,可以防蟲蛀,因此能長久地保存,上面會詳細記載當地民衆的家庭,年齡,财産情況,并且根據這些情況抽丁征稅。
而對于北方流民,則是用普通的白紙進行登記。
這倒也不是因爲節約紙張的成本,而主要是因爲北方流民很多會給世家大族們通過侵占田地的方式納爲僮仆和佃戶。
從此這些人的姓名就從國家的白紙戶籍上消失,成爲隐戶和黑戶,隻爲世家大族耕作,效忠,就連那刁弘這次帶來的,以刁毛爲首的打手和護衛,也有一大半是這種黑戶呢。
而這種不耐蟲蛀的白籍,三四年間就會消失或者被人爲地銷毀,事後歸罪于那些蟲蛀,也無人能查,百年時間,不知有多少北方流民,就這樣生生地從國家注冊的子民,變成了世家大族的私奴,世世代代成爲莊客,佃戶,吳地莊園,莫不如此!
劉裕當裏正也有兩年了,對于這中間的别别竅,略知一二。這入籍是第一步,起碼登上了白紙戶籍名單,在白籍給銷毀前,法理上還算是國家的人,關鍵在于下一步,也就是分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