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處糧價飛漲,隻有應天府的糧價依舊維持着戰前的價位,每石糧食二百文。爲了防止奸商把糧食轉賣出去,嶽飛和李八少黃縱連下數道命令,隻能從外地往應天府運糧食,不許從應天府往外運糧食。若發現有人擔敢走私糧食,家産充公。更可怕的是,不管是商家,還是商家雇用的夥計,一律逐出應天府。
商人有逐利的天性。但商人也是趨利避害之輩。如今除了應天府,哪處的商家不是朝不保夕,不是擔心死于亂兵刀下,就是擔心被饑民搶掠一空。所以在這樣的嚴令之下,應天府真的做到了不讓一粒糧食外流。再說了,就是商人想走私糧食,也雇不到夥計。一旦被夥計知道是往外走私糧食,絕對第一個就會沖到官府舉報主家。想讓老子全家逐出應天府,老子先弄死你再說!
随着其他地方流民的慘狀被探親的軍士們傳回應天府,應天府數百萬人丁,無論百姓商賈,無不慶幸自家祖上有靈,托庇在了嶽帥治下。若是換了其他地方,就是不被人殺死,也被人餓死了。
當百姓知道李八少從外地糧商手裏收購糧食,都是按照每石糧食六百文的價格來計算,百姓們更是感激得涕淚橫流。李八老爺之所以做賠本生意,不正是擔心應天百姓吃不起糧食餓肚子嗎?
十一歲的柳絮兒穿着漿洗得幹幹淨淨的帶補丁的粗布小褂,小心翼翼地攙扶着母親,走到門外,坐到一輛小型的架子車上,反身把門鎖上,然後扶起車把,推着母親向榮軍處走去。
這裏是應天府城郊,大路寬而平坦,推着架子車并不算吃力,隻是天氣炎熱,柳絮兒很快就滿頭大汗。母親坐在車子上,暗淡無光的雙眼睜得大大的,手裏緊捏着一個小小的紅本本。柳絮兒每當看到紅本本都想哭。因爲那個紅本本是用哥哥柳青的命換來的。
柳家本是應天府城郊的中産之家,家中也有十幾畝良田,父親又在城裏開了個小作坊。結果去年兵亂時,柳父爲保護家人,慘死于亂兵刀下。年方十六歲的哥哥柳青不願經營小作坊,加入了護民軍,卻在竹蘆渡一戰死去。母親傷心過度,日日痛哭,眼睛也哭壞了。如今全靠柳絮兒一個人撐着這個家。
每月十五,她都會推着母親去榮軍處領取一兩銀子的撫恤金。這是她們母女二人的所有經濟來源。
中原其他地方已經人煙稀少,但此時的應天府,就連城郊都已經人滿爲患。柳絮兒推着車子不過走了百十米遠,很快就有幾個街坊笑着和他打招呼。
“柳嬸子,又去榮軍處嗎?”
柳絮兒的母親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既自豪,又悲苦。她惟一的兒子戰死在沙場之上,雖然給家庭掙來了一個烈士的稱号,還有這個可以領取撫恤金的小本本,但若是可以選擇,柳母絕對不會讓柳青參軍。若是不參軍,就憑應天府如今的繁華,随便做點什麽,也不會餓着肚子。唉,可是世間沒有後悔藥。
應天府除了上百萬本地鄉民,還接納了至少三百萬外地流民。成年的流民以工待赈,但是老弱婦孺卻也不會閑着。他們會在應天府内外找點力所能及的活幹。
看到柳絮兒推着車子滿頭大汗,至少有三個十多歲的流民小孩大着膽子走上來,請求幫柳絮兒推車,代價則是三文錢,或者管三個孩子吃頓午飯。
應天府沒有餓死的人,但是若說是人人都能一天吃三頓飯,卻也言過其實。除了早期遷入應天府的流民如今已經不愁生計,後來遷入的流民就過得不那麽惬意了。縱然如此,卻沒有一個流民願意離開應天府。因爲這裏充滿希望。
柳絮兒搖了搖頭,對三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說道,“不用你們幫忙。這車子我推得動。”
“姐姐,你讓我們幫你推車子。我們不要錢了。也不要三碗飯了,你請我們吃一碗水飯就行。”
水飯就是稀稀的米粥,一文錢一大碗。
這話說得柳絮兒心中一軟。三個半大孩子,竟然要分吃一碗水飯。真是可憐。不過柳絮兒還是沒有應允孩子們的請求,因爲她的母親一直沒有發話。母親不發話,柳絮兒可是一個大子也不敢亂花。
三個孩子看水飯也讨不到,頓時一臉失望。就在他們停下腳步,準備再去找别的閑活幹時,車上的柳母卻說話了。
“算了,這三個孩子肯定早飯都沒吃。柳絮兒,給他們一人一文錢,讓他們買水飯吃去吧。”
把銅錢接到手裏,三個孩子高興得對柳母連連打躬作揖,“多謝老夫人。多謝小姐。你們都是活菩薩。不過我們不能白要你的錢。嶽帥說過,多勞多得,不勞者不得。我們都是正經人家的孩子,我們不是要飯的花子。”
說完這些話,三個孩子把架子車從柳絮兒手裏搶過來,二個扶着車子兩邊,一個推着車把,問明白柳絮兒的去處之後,飛一般地跑了起來。柳絮兒都險些追不上。
榮軍處是一個極大的院子,門口站着兩個傷殘軍人,一個斷了條左臂,一個走路一拐一拐。而院子裏負責清掃場地的也是傷殘軍人。負責分發撫恤金的也是傷殘軍人。他們在戰場上受了傷,不能再上戰場,就被分配到後方,做些諸如此類的工作。
嶽飛一向認爲,将心比心,隻有這些同樣在戰場上死裏逃生的軍人,才會對烈士的家屬盡心盡力。應天府城共有十個榮軍處,每個榮軍處負責一個片區。這些傷殘軍人早把各家軍屬的長相記在心裏。
正因如此,三個孩子剛把柳母推到榮軍處,門口的兩個軍人就笑着喊了起來,“柳伯母,你今天可來得早。”
柳母揉了揉眼睛,也笑着說道,“都是這三個小子跑得快,把柳絮兒都給撇到後面了。”
三個流民小孩十分羨慕地看着柳絮兒攙着柳母走進了榮軍處,然後才轉身跑開,去買心儀已久的水飯去了。三個流民小孩也知道今天是護民軍發軍饷和撫恤金的日子。榮軍處是發撫恤金的,也就是說,柳絮兒和母親等會出來,就會拿到一兩銀子。一兩銀子就是一千文,可以買到一千碗水飯了。想到這些,三個流民小孩就心癢癢的,就感慨自家沒有人參加英勇的護民軍。卻沒有一個小孩敢起搶奪的心思。
若是搶那些富商的東西,逮住了頂多送進大牢。若是敢搶這些軍屬的撫恤金,一旦抓住,全家都别想在應天府混下去了。這些可都是保護應天府犧牲的英雄家屬。敢搶他們的東西,全家逐出應天府都是輕的!
正是因爲這個緣故,那些貧苦流民每天早晚兩次,都會對自家的野孩子們訓話,“千萬别幹壞事!真做了壞事,不等捕快上門,父母都會把他們綁到衙門去。咱們來到應天府,已經是祖上積德了。若是在老家,全家人早就餓死了。”
隻有到了榮軍處,柳絮兒的母親臉上才會露出笑容。她們母女來到榮軍處不久,陸陸續續的各家軍屬也都來了人,有老人,有少年,也有年青的婦人。他們或者死了兒子,或者死了父親,或者死了丈夫。總之,有資格來榮軍處拿撫恤金的人,家裏都有一個英勇的烈士。因爲同病相憐的緣故,這些人也最談得來。他們并不急着領撫恤金,而是捏着各自的紅本本,坐在空地上,談生活瑣事,也談軍國八卦。
他們的笑聲傳到院外,總讓走過這裏的街坊他流民半是歎息,半是羨慕。
一個青年婦人望着楚楚可憐的柳絮兒,笑着對柳母說道,“柳伯母,柳絮兒今年十一歲了吧。也該找婆家了。依我看,招個上門女婿也不錯。你看咱家嶽帥,不就算是做了李八老爺的上門女婿嗎?”
這話卻引來了很多人的反對聲。特别是院子裏的幾個軍人,全都同聲反駁道,“趙家嫂子,你可别亂說!咱家嶽帥什麽時候做了上門女婿啊?”
趙嫂子笑道,“我又沒有說是,我說的是算是。你們要聽清楚啊,算是。你看嶽帥一家都住在李府之内,連雲公子和銀瓶小姐也都住在那裏,你們說是不是啊?對了,柳伯母,我可是對你說啊,聽說雲公子今年十歲,還沒定親呢。柳絮兒長這麽漂亮,若是讓雲公子看到,說不定真能做嶽帥的兒媳婦呢。”
柳母笑呵呵地說道,“趙家嫂子你又在亂說話了。我家柳絮兒又不是千金小姐,怎麽能配得上雲公子呢?雲公子可是天上星宿小凡。”
這時候,一個和柳母差不多大小的婦人笑着說道,“柳嫂子,你還别說,我看柳絮兒長得銀盆大臉,就是有福相。若是讓柳絮兒上幾天應天女學,保準出來就是個大家閨秀啦。”
柳母明顯被幾個婦人說動了心。當然,她并沒有想着要把女兒嫁給嶽雲,隻是覺得若是讓女兒上了應天女學,出來之後,找個如意的女婿還是不難的。可惜就是應天女學的學費太貴了,每學期要十兩銀子。柳母在心中盤算了一番,覺得柳絮兒還小,等過了十二歲,再供她上應天女學也不晚。
很快地,他們的話題又轉到了其他的話題上。談談說說,将到了中午時分,方才各自捏着紅本本,領了各自的撫恤金,出門各自回家。
把門的軍人看到軍屬們談笑風聲,心中也都充滿了自豪感。普天之下,除了護民軍,誰家的軍屬能過得如此惬意?!普天之下,又有哪支軍隊能比得上護民軍的英勇善戰?!别處的軍隊是在爲天子守土,護民軍卻是爲自家守土,爲自家而戰。
軍屬們從來沒擔心嶽飛會失敗。而這些傷殘軍人更是對嶽飛充滿了潑天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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