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黃河兩岸,白雪皚皚,一片冰裝素裹,有如給這片大地穿上了孝服。往日人煙密布的村莊,如今隻餘死寂和荒涼。讓人一眼望去,總有黯然流淚的感覺。
但在竹蘆渡一帶,卻又是另外一種景象。三萬多護民軍如岩石一樣沉默,卻又如大山一樣不可撼動。所有的騎兵,皆是人馬披甲,黑色的铠甲映照着冬日的寒陽,馬刀,手弩,投槍,全都透出一股沖天殺氣。
而所有的步兵,也是人人披甲,長刀長槍豎在天空之下,構成了一片鋼鐵的叢林。身材高大的護民軍旗手郭進李橫更是誇張,全都披着一身鍍了黃金的步人甲,一手持旗,一手握着金光閃閃的熟銅棍,有如兩個從神話裏走來的黃金力士。
而在護民軍的一側,則是楊再興的一萬軍兵。這是一萬步騎混合的士兵。騎兵三千,步兵七千。這些軍兵本來都是馬宏劉友的手下,如今歸于楊再興手下不過幾天,在護民軍三百精銳的整頓下,已經有了另一種風貌。雖然這些士兵的裝備比起護民軍相差甚遠,但也有一多半披上了戰甲。
竹蘆渡的浮橋懸在遼闊的黃河之上,北風吹來,總會搖搖晃晃,似乎随時都會倒塌。但這些将要踏上浮橋的數萬士兵,卻沒有一個心存畏懼。
他們的眼睛根本沒有打量浮橋,而是越過了黃河,正在打量黃河北岸沒有人煙的村莊。這些士兵有一多半都是河北西路人氏,如今看到自己溫暖的家園成了如此景象,所有的士兵眼裏都冒出了熊熊怒火。
這都是金狗幹的好事!這些從蠻荒之地殺來的野蠻人,所到之處,城市變成廢墟,村莊變成煙灰。他們來到中原,絕對不是像一些無恥書生來說,是來奉天承運,吊民伐罪。宋徽宗固然昏庸,奸臣固然殘暴,但和這些野蠻人比起來,絕對好上一百倍。
正如嶽帥平日常說的,這些金狗來到中原,絕對不隻是爲了搶一把就走。他們想把中原百姓統統殺光,把中原的土地變成他們的牧場。
投降金狗的世家大族雖然不少,但起兵反抗的同樣不少。如今河北西路,從最南的孟州到最北邊的雄州,到處都有不甘爲奴的漢子起兵抗金。千裏河山,每一處都有熱血在燃燒。
劉裏忙,劉義芸,闖先生,馬擴,王彥,張龔,還有說不出名字的義軍,每支軍隊都在和金兵戰鬥,和金兵收攏的仆從軍作戰。
雖然他們打得艱苦,但卻沒有一支義軍投降金兵。
如今,威震中原的護民軍就要渡過黃河,和所有反抗金軍的熱血義軍合兵一處,擊潰金國功勳最大的完顔宗翰了。
雖然完顔宗翰半生縱橫,所向無敵,但在這些護民軍看來,那是因爲宗翰運氣好,沒有遇到嶽帥。如果早遇到嶽帥,宗翰早就全軍覆沒,一命嗚呼了。
和這些士氣高昂的士兵相比,嶽飛心裏可是有點忐忑不安。宗翰不是完顔銀術可,也不是沙古質,全天下隻有一位宗翰。此人半生功績,滅奚人,滅渤海國,滅大遼,可謂以一已之力打下了金國的大半國土。雖然在滅宋之戰中,風頭比不過完顔宗望,但并不代表着宗翰就是易與之輩。
當然,嶽飛也不是自甘菲薄之人。宗翰雖然厲害,卻并不意味着不可擊敗。但讓嶽飛頭疼的是,宗翰的兵力具有絕對優勢。
如今護民軍雖然收降了一萬漢兒軍作騎軍,騎軍總數也不到二萬人。至于步兵,則隻有張憲的第一步兵師。面對九萬貨真價實的女真鐵騎,以及二十幾萬女真仆從軍,實在是沒有一點勝算。
雖然兵在精而不在多。但要看在誰的手裏。如果這些女真鐵騎交到大金國父童貫手裏,嶽飛有十分的把握擊潰他們。但在宗翰的指揮之下,嶽飛卻沒有一點勝算。
雖然沒有勝算,但渡河卻不得不爲。河北西路的抗金形勢極爲嚴峻。就連一向膽比天大的牛臯也給嶽飛送了兩封加争情報,請求嶽飛命令他撤回太行山。
所以嶽飛才作出了渡河北上的決定。此次北上,風險雖大,但也不是沒有取勝機會。如今金兵後路正被闖先生率軍襲擾,要攻打的滑州和開德府屢攻不下,反而分散了不少兵力,而宗翰又與副帥完顔希尹不和,金兵軍心不齊,正是亂中取勝的好機會。
“鵬舉,此次北上,你将獨力面對宗翰的數十萬金軍。可勝則勝,不可勝可退往太行山。千萬不可舍生忘死。你不要忘了,如今你不但要爲護民軍負責,還要爲應天府的數百萬百姓負責。”
清瘦的宗澤立于黃河岸邊,正對一腳踏上浮橋的嶽飛諄諄叮囑。
嶽飛既感且佩,心中暗道,宗帥才是真正的士大夫,不但有風骨,而且有良心,有人性。他的心上不但有君王的位置,也有平民百姓的位置。
所以嶽飛抱拳說道,“學生不敢忘了宗帥叮囑。此次北上,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避。但學生敢保證一點,隻要學生不死,宗翰絕對不敢渡河南下。”
宗澤捋着花白的胡須,呵呵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楊再興渾身貫甲,正如一具鐵人般立于嶽飛身旁。宗澤又把目光轉到楊再興身上,同樣神情嚴肅地說道,“再興,你有萬夫不擋之勇,這正是本帥派你北上的原因。但你的神勇,也是讓本帥擔心的原因。”
楊再興抱拳說道,“宗帥但有所命,再興無有不從。”
宗澤說道,“再興,你此次北上,切不可逞匹夫之勇。如今你的背後,還有一萬惟你所命的軍兵。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切不可負氣出戰。”
楊再興點了點頭,大聲說道,“末将記住了。”
宗澤招了招手,有親兵送上大碗酒。宗澤接酒在手,望着黃河北岸,慷慨激昂地說道,“河北西路,乃我皇宋腹心,如今卻被金兵縱馬馳騁,實在是我皇宋的恥辱。鵬舉,再興,你們此次北上,肩負着守護河北西路的重任。希望你們二人不負天下人所望,成功擊退宗翰。來,我敬你們一碗酒。”
嶽飛楊再興各捧一大碗酒,一口飲盡。
嶽飛厲聲說道,“嶽飛對着黃河發誓,有生之年,不滅金國,誓不爲人。金國帶給我們宋人的恥辱,飛必百倍讨回。”
楊再興同樣厲聲高呼,“楊再興也對着黃河發誓,此生無他願,隻願殺光金虜,衛我中原。”
“好好好,好一個殺光金虜,衛我中原。”宗澤豪興大發,高聲笑道,“坡仙有雲,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今日這竹蘆渡頭,猛将如雲,精兵如雨,豈不正應了坡仙的詞。”
中午時分,又下起了一場大雪。嶽飛抱拳向宗澤告辭,然後沖護民軍厲聲說道,“渡河!”一馬當先地走上了浮橋。
“渡河!渡河!”數萬護民軍齊聲振臂高呼。一隊隊人馬,沿着懸空的浮橋,義無反顧地走向了黃河北岸。
緊跟着護民軍的則是楊再興部。一萬軍兵同樣義無反顧。他們雖是馬宏和劉友的舊部,但馬宏和劉友向來不把普通士兵當人看。而在楊再興麾下,這些義軍卻重新拾起了做人的驕傲。再加上三百護民軍精銳的精心整頓,如今這一萬軍兵早已把馬宏劉友遺忘,成了楊再興的鐵杆嫡系。
望着數萬精兵一隊隊走到黃河北岸,又在黃河北岸擺好嚴整的陣勢,随時準備向着河北西路挺進。老帥宗澤不由淚流滿面。自靖康之亂起,宗澤率兵勤王,卻被朝臣一再排擠,把他派往河北西路最北沿的磁州當知府。因爲離金兵大本營太近,沒有人敢跟着宗澤北上。隻有百餘親軍跟着宗澤前往磁州。也就在前往磁州的路上,宗澤收納了前來投軍的嶽飛。可是雖然有嶽飛的幫助,宗澤依然不能在磁州紮住腳跟。因爲他剛收複磁州,争權奪利的官員就把他貶了。宗澤又領着嶽飛到了相州,投靠了天下兵馬大元帥趙構,試圖勸趙構出兵汴梁。但趙構此時已有自立之心,坐擁數十萬義軍,卻沒有往汴梁派一兵一卒。直到汴梁失陷,二帝被擄,趙構才出兵占了汴梁空城。
宗澤數年來殚精竭慮,不但沒有收複寸土,反而眼睜睜看着金兵肆虐,卻沒有任何辦法。自從南下汴梁,宗澤時刻不忘北渡黃河。看到朝中投降派汪伯彥黃潛善日益得勢,主戰派一一被貶,宗澤心灰意冷之下,以爲此生渡河無望。
但就在今天,自己最喜歡的學生嶽飛卻帶着數萬屢破金兵的精銳大舉北上了。雖然不是自己親自渡河,但也差不了多少。嶽飛從軍以來,每戰必勝。此次北上,想必也會讓宗翰栽一個大跟鬥。
想到年來往事,宗澤内心激蕩,不覺落下淚來。他一手端着酒碗,一邊同樣振臂高呼,“渡河!渡河。”
他的聲音雖然微弱,雖然嘶啞,卻穿越了千裏江山,萬古時空,一直在不甘被奴役的華夏上空回蕩。另一個時空,他臨終空喊渡河,卻含恨而亡。但在這一個時空,嶽飛卻絕對不會再讓悲劇重演。
站在黃河北岸,嶽飛望着南岸身形模糊的宗澤,喃喃說道,“宗帥,學生既然代你渡河,就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