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囚車在衆多士兵的押送下,在城内的主要大街上繞行了一圈,走過幾個著名書院門口時,還特意停留了一陣子。書院的學生站在門口,望着囚車上的兩個中年人,眼裏全是憤怒,但也無能爲力。押送囚車的士兵個個如狼似虎,他們這些手無寸鐵的讀書人又怎麽能夠鬥得過這些皇帝親軍呢?
急得滿頭是汗的教書先生一邊攔着自己的學生沖向囚車,一邊又向囚車的中年人抱拳施禮,大聲說道,“陳東公,歐陽澈公,請恕書生無用,救不得你們。”
原來這兩位正在被押往刑場處斬的中年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太學生陳東,和江西布衣歐陽澈。
陳東(1086~1127年),字少陽,鎮江丹陽人。北宋元祐元年(1086年)出生于一個“自五世以來,以儒嗣其業”的家庭。陳東少有聲名,灑脫不拘,不肯居于人下,也不憂懼自己的貧寒低賤。蔡京、王黼用事專權,人們不敢指責,隻有陳東無所忌諱。他參加宴會集會,在座的客人害怕連累自己,都避開他。後來以貢士進入太學。
金兵一圍汴梁,徽宗被吓破了膽,把皇位讓給欽宗。欽宗試圖革新,整頓朝綱。陳東鑒于時事危機,于靖康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聯合其他愛國太學生上書,論:“今日之事,蔡京壞亂于前,梁師成陰謀于後。李彥結怨于西北,朱勔結怨于東南,王黼、童貫又結怨于遼、金,創開邊隙。宜誅六賊,傳首四方,以謝天下。”
橫行天下幾十年的六賊就這樣被陳東一封上書給搞下來了。雖然主要原因是因爲欽宗想把老爹的寵臣全部幹掉,以便穩固自己的皇位,但畢竟事情的起因是由陳東而起。所以自此之後,陳東名揚天下。
陳東和别的畏金如虎的書生不同,他是極爲倔強的。金兵圍城時,也是陳東聯合三千太學生伏阙上書,請求欽宗重用李綱。後來李綱成功地守住汴梁。可惜好景不長。因爲欽宗從骨子裏頭還是讨厭李綱的,所以一見汴梁解圍,立即就把李綱逐出朝廷,貶到荊湖東路做官去了。陳東因爲失望,就回了故鄉鎮江。
結果金兵退而複返,欽宗賞識的白時中李邦彥等人卻束手無策,反而勸說欽宗投降金人。沒腦子的欽宗又被術士郭京忽悠住了,要請天兵天将守城。結果天兵天将沒請來,二帝都被金人擄走,造就了千古難平的靖康之恥。
趙構在應天府即位時,爲了攏絡天下讀書人,即位的第五天就任命李綱爲相,第十天就把陳東招到應天府。當時陳東認爲皇宋終于出了個英明神武的皇帝,欣然前往應天府。到了應天府,就上書一封,請求趙構北還汴梁,整頓兵甲。幾乎是同一時間,江西布衣歐陽澈徒步來到應天府,向朝廷獻安邊禦敵十策。
朝廷對陳東和歐陽澈的上書根本不在乎。趙構在骨子裏,和他的無能大哥欽宗一樣,也是畏金人如虎的。把整個小朝廷搬到了建康府,繼而又搬到了天下風流所在的揚州。
陳江和歐陽澈跟随朝廷車馬輾轉到了揚州。陳東這時候已經看出來康王根本無心恢複中原,所以不再上書。自從李綱再次被貶出中樞,陳東已經看出了康王的真面目。
偏在此時,性格激烈的歐陽澈再次上書一封,力言李綱不能罷相,黃潛善、汪伯彥、張浚等主和派不可重用,并請禦駕親征,以迎二帝。因爲言辭過于激切,被黃潛善等誣指爲“語涉宮禁”。
高宗震怒,立即把歐陽澈打入監獄。此時黃潛善又向高宗進言,須防陳東再次聯絡太學生鬧事。此時朝廷根基未穩,可是經不住太學生折騰了。
高宗确實害怕太學生再次起來鬧事,決定殺雞給猴看,也把陳東打入天牢。經過簡單的審判,黃潛善汪伯彥一緻認定,陳東歐陽澈二人,身爲布衣,妄議天子,論罪當斬。
囚車裏的陳東歐陽澈雙手戴着沉重的木枷,身上穿着白色的囚衣,目光渙散地望着行經的街道,以及街道邊停足觀望的行人。
所有的行人全是面色麻木,眼神裏有遮掩不住的恐懼。朝廷遷到揚州之後,爲了立威,每天都要斬殺幾十個揚州本地人。血腥的殺戮讓揚州百姓人人自危。如今看到兩個讀書人被綁上囚車,他們雖然在心裏嘀咕,我們大宋不是不殺士大夫的嗎,怎麽現在破了太祖的規矩啦?但卻沒有一個人膽敢給陳東歐陽澈二人喊一聲不平。
就連書院的學生也隻剩下憤怒的目光,連憤怒的言語都不敢有。幾個書院的學生因爲上前給陳東歐陽澈敬了一杯水酒,當即就被幾個禁軍打翻,拖到衙門問罪去了。
陳東看到這一幕,隻是苦笑。歐陽澈因爲年輕,依然不願意接受自己将要處斬的命運。他的眼神裏燃燒着熊熊的憤怒之火。
陳東想拱一拱手,再和歐陽澈說話,但一擡手,才發現雙手都被上了木枷,不由再次苦笑一下,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歐陽兄,不要再妄自憤怒了。你難道還沒看出來,朝廷是要殺雞儆猴嗎?當今聖上和欽宗一樣,畏金如虎,根本沒有恢複中原之心。我們的一封封上書隻是徒費心力啊。唉,可惜我陳東明白得太晚了。”
歐陽澈同樣用嘶啞的嗓子說道,“陳兄,我歐陽澈死到臨頭,依然想不通,爲什麽總是一心爲國的忠臣受罪,谄媚主子的奸賊得志呢?如今國破家亡,聖上依然不思進取,隻知大造行宮,廣招秀女。群臣百官也隻知逢迎,根本不把江北的大敵放在心上。金人再度南下,我皇宋亡國之日不遠矣。到時候,全天下百姓皆爲胡虜之奴,何其悲慘。這可不是普通的亡國,這是亡天下啊。”
陳東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歐陽兄難道還不明白嗎?上位者根本不在乎那些。他們隻在乎自己的榮華富貴,哪管死後洪水滔天。黃汪二人根本不怕金人過江,到時候他們降了就是。當今聖上,呵呵,隻可惜當今聖上有眼無珠,重用的全是禍國之臣。朝中萬馬齊喑,何嘗把靖康之恥放在心上。”
歐陽澈用最後的目光打量着繁華的揚州,仿佛看到了下一個汴梁。這眼前的街道,這美麗的建築,這密密麻麻的人群,等到金兵過江,又能有幾處屋宇幸免于難呢?
想到悲憤處,歐陽澈不由仰天長嘯。等再低下頭來,眼睛裏竟然流出血來。陳東一聲悠悠長歎,“歐陽兄何苦來哉!自古以來,憂天下者何曾有好下場?我們這一世且認命吧。繁華中原眼前将成虎狼之地,我們就算是爲中原殉葬的兩個讀書人吧。”
歐陽澈定了定神,感覺自己剛才的表現未免有失讀書人的冷靜,當即深吸了一口氣。方才說道,“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陳兄,希望我們在黃泉依然攜手同行吧。”
陳東朗聲一笑,“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靖康二年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太學生陳東,布衣歐陽澈同時在揚州被殺。陳東時年四十一歲,歐陽澈三十一歲。
陳東歐陽澈二人被殺時,趙構正和黃潛善汪伯彥二人談論杜充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情報。趙構眼睛越過重重屋檐,望着中原方向,低聲說道,“中原即将戰火連天啊。不知道宗澤杜充這次能不能替朕守住中原?”
黃潛善轉了一下眼睛,當即非常肯定地說道,“陛下,宗澤垂垂老矣,不可信任。但杜充将軍乃是皇帝慧眼選中的棟梁之材,能征善戰,不亞于古之名将。想必在杜充将軍的指揮下,我軍守住中原易如反掌。”
黃潛善早揣摩透了趙構心理,他知道趙構不喜歡宗澤,所以才把親信杜充派到汴梁擔當副留守。所以黃潛善平日談論中原局勢時,從來都是把杜充捧上天去。
汪伯彥也不甘落後,立即大聲稱贊杜充能使中原群寇歸心,可謂治軍有方。這位主是閉着眼睛說瞎話,把宗澤的功勞安在杜充身上了。
可是不要小看這些拍馬屁的話,拍得多了,就連趙構都把杜充當成天下第一用兵奇才了。這也是爲什麽在原來的曆史上,宗澤死後,杜充能在丢失中原的情況下還被趙構提拔爲樞密使。因爲趙構真的把抵擋金兵的希望寄托在這位投降将軍身上了。結果杜充降了金,宗弼順利渡江,直取揚州,把正在房事的趙構大帝吓成了終生陽痿。
趙構看黃汪二人都誇杜充,心下歡喜,認爲自己的眼光确實高超,拔杜充于微末之中。就憑這一點,也不次于開國太祖太宗了。不過他話鋒一轉,有點煩惱地說道,“杜充在信上說,那個禍亂應天的嶽飛在相州城下大破金人,威名傳遍中原。這倒是可慮的事情。這嶽飛不遵皇命,罪該萬死。我們不能讓他在中原發展下去了。要不然,他會危及朕的天下。”
黃潛善想了一下,張口問道,“陛下,不知劉光世之軍能否再次進攻應天府?如今賊首嶽飛離了應天府,應天府群龍無首,正是進攻應天的好機會。”
趙構重重的一甩袍袖,大聲說道,“别提那個劉光世了,那就是個廢物,氣死朕了。麾下幾萬精銳西軍竟然打不過民間團練。朕知道他忠心,但他也太無能了。他現在駐紮淮上,卻奈何不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張憲。現在連淮北都成了應天府的勢力範圍。”
汪伯彥眼珠一轉,獻了一個英明之計。“陛下,何不把韓世忠調往淮北呢?韓将軍勇貫三軍,所向無敵,想必破張憲小兒不在話下。”
趙構眼睛一亮,剛要同意汪伯彥的計策,轉而一想江南亂局,不禁又皺起眉頭說道,“韓世忠正在江西平亂。調韓将軍北上,江南之亂誰能平之?”
汪伯彥笑道,“張俊劉光世對付不了應天團練,但對付江南亂民想必不在話下吧。”
趙構被汪伯彥說動了心。他開始摸着下巴,考慮調韓世忠北上的可能性。看到應天府已經成了中原人人向往的世外桃源,且又兵精将勇,如今嶽飛又立了破金首功,趙構已經在心裏把應天府看成了僅次于金兵的大敵。但說到調韓世忠北上,趙構心裏又有點躊躇。
倒不是怕韓世忠也打不過應天府。在趙構看來,隻要韓世忠去應天,保準過不了幾個月,就能像生擒方臘一樣地把黃縱李八少嶽飛等賊首生擒。而是如今整個江南民亂四起,有活不下去的饑民,有阿彌佗佛教的餘孽,也有被花石綱害苦的大戶人家,紛紛趁着金兵入寇的機會,四處嘯聚。如今的江南,可以說是流寇遍地。幸虧韓世忠所部東征西殺,總算把揚州建康附近的民亂平定下來。但如今江西又有十幾股亂民,荊湖東路也傳來阿彌佗佛教起事的消息。萬一把韓世忠和劉光世對調,劉光世那個廢物擋不住亂民,可就大事不妙了。
所以趙構想了半天,還是不敢冒這個險。他伸手試了一下漸漸變涼的秋風,忽然想到,冬天要到了,數十萬金兵大舉南下,到時候應天府豈能擋住金人鐵蹄呢?
趙構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韓世忠不用調往江北了。因爲冬天快到了。”
黃汪二人對視一眼,拱手贊道,“陛下聖明。”他們明白了趙構話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