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張憲用千餘步兵堵住大門,斷絕了亂軍最後一線逃跑的希望。亂軍當場全部投降。
李八少有點疲憊的從城堡裏走出來。剛才嶽飛沒來的時候,他沒有感到一點累,一直站在城堡高處指揮着家人作戰。但危機一解除,渾身頓時散了架。畢竟他已經是老人了。
不過李八少來不及休息,畢竟還有一支千餘人的軍隊停在他的城堡前。他走到嶽飛面前,當即就要下跪行禮。嶽飛趕緊攔住了他。嶽飛說道,“李老善名,飛素有所聞。焉敢受李老大禮。再說飛身爲軍人,保鄉安民乃本分。如果見亂軍作惡也不管,飛又與亂軍何異呢?”
李八少正色說道,“嶽将軍有所不知,我這一拜不隻是因爲将軍救了我李八少一家老小。而是替逃到我這裏的近萬百姓感謝将軍。如果沒有将軍率兵到來,我這裏的人誰也活不過今晚。将軍活命之恩,李八少絕不敢負。”
嶽飛笑道,“我剛才說過了,保鄉安民乃軍人本分。李老和我之間,沒有誰施恩誰受恩的道理。我這些弟兄,”嶽飛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兵馬,“這幾個月吃得都是應天府的糧。食人之食者,忠人之事。豈能做翻臉無情的白眼狼。”
李八少長歎了一聲,同樣用手指了一下李宅一角被張憲圍住的數千降軍,說道,“可是他們這幾個月吃的也是應天府的糧啊。”
看到李八少疲憊的臉色,赤紅的眼睛,嶽飛頓時不知說什麽好,隻能陪着李八少長歎了一聲。
李八少問道,“嶽将軍準備如何處置這些亂兵?”
嶽飛說道,“飛正想聽聽李老意見。”
李八少說道,“如果放在二十年前,我肯定建議将軍把他們全部坑殺。因爲他們多少都沾了我宅裏人的血。逃到我李家避難的上萬鄉鄰至少被他們殺了上千人啊。”
說到這裏,李八少停頓了一下,他打量了一下嶽飛的臉色,發現嶽飛臉色不變,似乎在等着聽他的下文。
李八少摸着胡須,繼續說道,“但現在我已經老了,也知道人之善惡,多爲環境造就。這些人數月前也許還是老實巴交的百姓。再說人死不能複生,就算殺了他們,也無補于事。再說這些人也不是我逼降的,如何處置,我聽将軍的。”
說了半天,李八少等于沒說。當然,他也透露了自己的意見。可是如何處置亂軍,并不是李八少能做主的。
李八少剛剛認識嶽飛,并不了解嶽飛的爲人。他隻知道亂世将起,很多将領都在拼命擴充部隊。因爲多一份實力,就能在未來的亂世裏多一份活命的機會。
如果嶽飛也和其他将領一樣,肯定會把這數千亂軍收爲己用。畢竟這是數千青壯,都受過基本的軍事訓練。又都親眼目睹了嶽飛天神般的神勇,對嶽飛心存敬畏。嶽飛隻要稍加整訓,就不愁這些士兵不聽自己的。
所以,李八少雖然說了一段廢話,其實是在試探,他在試探眼前這個将領的心地。
嶽飛看李八少不再說話,隻是和其他人一起看着自己。當即說道,“沒有人可以犯了罪而不接受懲罰。哪怕他們人數再多,也不能法不責衆。特别是軍隊,如果因爲犯罪的人多了,就不敢懲罰他們,隻會讓他們變成無惡不作的亂軍。既然今天這些士兵都是将領帶着他們來的。明日在應天府衙前,斬亂将示衆,以儆效尤。至于這些士兵,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讓他們在應天府做幾個月苦役吧。李老你看如何?”
李八少抱拳再向嶽飛施了一禮,“我們聽嶽将軍的處置。從此以後,嶽将軍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盡管吩咐。”
嶽飛對亂兵的處置,前半部分和其他人沒什麽區别。殺其将,納其兵。這是絕大多數将領對付降軍的手段。但嶽飛殺其将,并沒有納其兵。這就說明嶽飛不是那種不擇手段擴充實力的人。
至于嶽飛說的那句“沒有人可以犯了罪而不受懲罰”更是表明了嶽飛并沒有把眼下的中原看成亂世,而是一個依然有法律有規則的中原。
而李八少正是和嶽飛一個想法。他之所以接濟鄉鄰,正因爲遊曆過四海的李八少見識過海外各國的黑暗。他知道大宋雖然君昏臣庸,無吏不貪,但和其他國度比較起來,此時的大宋無疑是天堂般的所在。
這就是雖然李八少對大宋君臣不滿,但當金兵鐵蹄踏破開封時,他還是毅然讓兩個兒子帶領民團勤王。因爲他明白金兵絕對不是來拯救大宋百姓的。
這些來自苦寒之地的女真人,隻會把大宋當成一片肥沃的牧場,隻會把中原數千萬人口當成牛羊屠宰,隻會把繁華的中原折騰成一片看不到人煙的廢墟。
可惜李八少看到了這一點,卻不代表所有人看到了這一點。比如應天府的另外三大世家,就果斷投向了金人。他們幻想着在金國的統治下延續家族的輝煌。卻不明白他們在金人的眼裏,隻是幾隻需要放到最後才屠宰的肥羊罷了。
看到了危機,卻并不代表能夠破除危機。就像李八少一樣,他早就看出了宋朝的危機,但他作爲一個商人,根本沒有議政的資格。隻能痛心地看着大宋從繁華的高山上滑入悲慘的深淵。
可是,李八少現在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盟友。
就是嶽飛。
在他看來,嶽飛神勇無敵,卻又遵守規則,手下将佐也都朝氣十足,一點沒有大宋軍人的暮氣。正是可引以爲援的一個盟友。
李八少用試探的語氣問道,“嶽将軍如此神勇,不知現居何職?”
嶽飛苦笑了一下。“不敢相瞞李老,我兩天前是劉浩統制麾下的選鋒軍都頭。至于現在,則是白身。”
李八少根本不相信嶽飛的話。“以嶽将軍這樣的人才,怎麽可能會被逐出軍營?”
吉倩在旁邊憤然說道,“還不是因爲我家嶽大哥給聖上寫了一封谏書,建議還都汴梁。黃潛善那混蛋就說我大哥一介武夫,妄議朝政。總有一天,我要打黃潛善三十軍杖,給嶽大哥報仇。”
李八少連連歎息,“不識人至如此地步,我皇宋如何不敗于金人之手!不過,” 李八少再次表明自己的心迹,“請嶽将軍放心,小老兒絕對不敢相負嶽将軍。還望嶽将軍不要離開應天。”
嶽飛同樣拱手說道,“古人講究善始善終。飛雖不敢妄比先賢,但把應天府穩下來之前,絕不會半途而去。”
李宅的戰鬥雖然結束,應天府的事卻還沒有結束。李八少把嶽飛等人請進城堡大廳,當着衆人的面,大聲宣布,“嶽将軍之能,想必諸位皆已看到。我們需要嶽将軍的保護。我們今天能逃過方趙楚三家的屠殺,明天未必能逃過其他亂兵的刀鋒。我們需要嶽将軍來保護我們。”
李八少說到這裏,特意看了看那些逃到李家的中小世家的臉色,發現他們反而有點期盼地看着嶽飛,絲毫沒有面對其他軍官時惶惶不安的神色。
李八少特别理解這些家主的想法。亂世一起,擔驚受怕的不是平頭老百姓,反正老百姓家産幾乎沒有,亂兵流民過境,也不會怎麽他們,頂多是自己也入夥當流民就是。至于像李八少這樣财雄勢大的世家,也沒有什麽可以擔驚受怕的。因爲他們的影響力擺在哪裏,無論哪股勢力都需要這些大世家的支持和效忠。隻要看對了風向,不站錯隊,大世家基本可以撐過亂世。
最悲慘的就是這樣中小世家,他們大多是手藝人,做着各種各樣的小生意,在太平盛世裏,起早貪黑,辛苦半生,總算攢下了一份家業,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可是世道一亂,他們就成了所有人眼中的肥羊。
亂兵想搶劫他們的家産,侵略者想搶劫他們的家産,就連原來的統治者也想搶劫他們的家産。偏偏他們卻又沒有自保的能力。隻能聽天由命,絕望地看到自己半世辛勞瞬間化爲烏有。每次改朝換代之後,都會崛起一大批新的世家,剩下的則全是赤貧的老百姓。因爲中小世家大多撐不過亂世。就算撐過了,他們也是一無所有,赤貧如洗。
統治者一直有個奇怪的思想,就是想把财富全部集中到自己手裏,恨不得天下的老百姓都是窮光蛋,有口吃就是對他們最大的恩賜。所以他們根本不允許中小世家的存在。千方百計地剝奪這些更聰明更勤勞相對來說也更願意遵守秩序的中産階級。
一個朝代接一個朝代的更替,統治者對中小世家的态度根本沒有任何改變。太平世道,他們是被拔毛的肥羊,亂世一起,他們就是待宰的肥羊。
應天府的這些中小家族還是幸運的,因爲應天府有了李八少這個異數。亂兵方起時,允許他們躲進府裏。所以,他們對李八少的說法沒有任何異議。他們确實需要一支軍隊的保護。這支軍隊必須既能保護他們,又不會因爲眼饞他們的财富而洗劫他們。而眼下這位嶽将軍就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這些人逃到李家的時候,基本上把自家值錢又容易攜帶的東西全打成包裹帶到李家來了。多數是金銀珠寶類的東西,就這樣放在李家大廳的地闆上,一些沒有紮緊的包裹在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剛才嶽飛領着吉倩等人走進城堡的時候,幾個人對堆在地上的包裹全都啧啧連聲。不過卻沒有一個人像其他亂軍一樣,看到這些黃白之物,眼神都變了。
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嶽将軍手下這夥将領至少不是強盜。
所以這些中小家主不光不反對李八少的提議,還擔憂嶽飛不願保護他們。畢竟嶽飛不是本地人。他手下的弟兄大多也不是本地人。
所以一些家主看嶽飛對李八少的提議不置可否,頓時紛紛大喊起來,“嶽将軍,請不要離開我們應天府。嶽将軍需要錢,我們出錢,需要人力,我們出人力。”
李八少哈哈大笑,看着嶽飛說,“嶽将軍,你忍心讓這些人失望嗎?剛才嶽将軍自己也說了,要善始善終。”
嶽飛看着大廳裏的人,大聲說道,“承蒙諸位鄉老看重,飛敢不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