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職疏忽,請委員長處分!”聽蔣介石的話語裏頭隐隐帶有抱怨之意,毛人鳳和葉秀峰兩個吓了一跳,趕緊站起來自請處分。
“坐下,坐下,我不是抱怨你們,況且這事兒怪不到你們兩個頭上!”蔣介石揮揮手,非常和藹地命令二人不要過于敏感。“自開戰以來,軍事委員會派向敵後的遊擊隊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若是每支隊伍的動向你們都找我彙報,我這個委員長就不用做任何其他事情了。光是天天聽彙報,就得活活累死!”
“那是,那是。委員長日理萬機,的确沒太多時間關注這些小事情!”
“還是應該及早彙報的,隻是卑職總想着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些,免得浪費校長您的時間,所以才一拖再拖!卑職回去後便重新拟定一個章程,将軍統局内部的信息處理流程弄得更規範一些。今後得到情報先分出輕重緩急,再根據其重要程度,決定其上報時間!”
葉秀峰和毛人鳳兩個懸在嗓子眼兒的石頭終于落回肚子内,笑了笑,分别大聲回應。但是二人回話裏頭的側重點卻相差甚遠,葉秀峰主要是想把自己的責任摘清,而毛人鳳卻能夠舉一反三,由一件事處理上的不足,聯想到整個軍統的情報運作流程如何改進方面。
作爲毛人鳳的校長兼浙江老鄉,蔣介石原本就對這個黃埔門生有一點兒親近之意。此刻見對方如此機靈,心中的好感更多。擺擺手,微笑着說道:“那是你們軍統局内部的事情,我不會橫加幹涉。我隻會看你們調整以後的結果。眼下貴嚴在軍委會這邊忙得抽不開身,雨農又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跟日本人的諜報戰上,軍統局内部,你和其他幾個骨幹就要勇于任事。不要怕犯錯,誰都不是天生的聖人,即便是聖人,也不能保證自己做事百分之百正确。捅了簍子出來自管找貴嚴這個老大哥擔着,如果賀貴嚴也擔當不起來,還有我蔣某人。我黃埔子弟是天生要站出來做事的。不要學某些人,坐而論道的本領一流,真的讓他幹實事兒,卻隻會幫倒忙!”(注1)
聽了校長大人如此心置腹的話語,毛人鳳激動得眼睛都酸了。再度站起來,默默地向蔣介石行了個軍禮,然後做回沙發上,腰杆挺的比國民政府辦公樓前的電線杆還直。
葉秀峰心裏頭徒呼羨慕嫉妒恨,卻知道在耍心眼和讨委員長歡心方面,自己論如何都比不上毛人鳳這曾經在社會底層打過滾的油滑老吏。稍稍斟酌了一下,在旁邊低聲說道:“卑職所以拖着一直沒将掌握到的消息彙報,也是存了綜合彙總,以便能讓委員長節省些時間的心思。現在看來,卑職先前的想法,的确有些魯莽了。不過卑職保證就此一次,今後中統會從整個運作機制上做重大調整,絕不會再讓同樣的失誤發生!”[
“也不算什麽失誤,畢竟隻是一場局部小勝,原本就不該牽扯你們太多精力!”蔣介石将目光從毛人鳳身上轉回來,沖着葉秀峰輕輕點頭。
将情報工作分别由軍統和中統兩個部門承擔,他的本來意圖就是讓兩個部門互相競争,互相促進。從今天毛人鳳和葉秀峰兩個人的表現上來看,這種避免一家獨大的策略還是非常有效果的。至少,毛、葉二人都感受到了競争對手帶來的壓力,都在積極地表現,互不相讓,而不是彼此勾結起來,聯手糊弄他這個國民政府大掌櫃。
又耐心地慰勉了兩位後起之秀幾句,蔣介石再度把話頭拉回今天的正題,“報紙上的話,我向來是不願意相信的。裏頭捕風捉影的東西太多,拿了人好處替人鼓吹的東西也太多。還有那麽一些所謂的記者,打着言論自由的幌子颠倒黑白,胡編亂造,隻圖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更是讓我非常反感。所以比起報紙上的東西來,我更願意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親耳聽說的第一手資料,盡管這些資料可能遠不如報紙上寫的精彩。”
“委員長說得極是!”先前不小心被毛人鳳拔了頭籌,葉秀峰急于搬回。不待蔣介石把目光轉向自己,就主動開口附和,“所謂言論自由,需要全體社會成員都變得成熟理性才行。如果保證不了這一大前提,結果便是謠言滿天飛,還不如對其加以限制,避免讓敵人鑽了空子!”
這句話非常符合當前的實際情況,即便是競争對手,毛人鳳也聽得暗中點頭。由于短時間内失去了将近三分之二國土的關系,以前分布在全國各地的報刊雜志,眼下幾乎全湧入了四川境内。或者爲了争奪讀者,或者背後别有居心,這些報紙都喜歡故作驚人之語。捕風捉影,信口開河簡直是家常便飯,更有甚者,幹脆主動跟日本方面唱和,天天說什麽中日親善,理應及早罷戰攜手共建東亞等等。仿佛這一年多那一場場血腥的屠殺,都從來沒發生過一般。
而想解決目前報紙上觀點混亂不清的情況,對國民政府來說又非常棘手。處罰得輕了,起不到任何懲戒效果。處罰得稍重一些,非但共産黨那邊會指責政府侵犯了言論自由,政府的那些英美朋友,也會跳出來橫加幹涉。偏偏眼下國民政府還離不開共産黨人和英美朋友的支持,前者涉及到政府的形象和信譽,至于後者,雖然英美朋友輸入的物資從來都不是免費午餐,在幾大兵工廠都被日寇奪走的情況下,如果失去了英美朋友的支持,國民革命軍就得空手跟日本鬼子拼命了。
“就拿這次黑石寨光複一事來爲例吧!”見蔣介石和毛人鳳、賀耀祖三人臉上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葉秀峰暗中得意,采取了更爲積極主動的姿态奔向談話的正題,“塞外偏僻之地,一個丸小縣的光複,跟眼下長沙、嶽陽一帶的每天發生的血戰相比,簡直微不足道!而偏偏報紙上炒得這麽熱,沒完沒了!這背後沒有人暗中動才怪!卑職這幾天派人查了一下,叫嚷得最歡的兩家報紙,都跟恒發糧業有着利益往來。而恒發糧業的大股東,恰恰也姓彭,跟咱們軍統局那位光複黑石寨的少年才俊出自同宗,弄不好就是一家!”
“天下姓彭的多了,你怎麽知道他們是一家?!”聽葉秀峰把問題往軍統局身上扯,毛人鳳本能地出言反駁。但猛然想到先前大哥賀耀祖提醒的那句“老頭子今天中午要了一杯葡萄釀!”,後半句話立刻變成了對自己麾下弟兄的維護,“即便他們就是一家,這麽做也不能算出格。畢竟彭學文同志立下的是實實在在的功勞,而做人父母的,有誰見了自家孩子出息了,不喜歡于人前吹噓一番?!”
當着委員長的面兒,葉秀峰豈肯任由毛人鳳偷換概念的伎倆得逞?立刻冷笑了一聲,撇着嘴道:“問題是,他家光顧着替自己的孩子吹噓,卻根本沒考慮對大局的影響。已經有不少人開始向政府發難了,問咱們爲什麽沒派更多的遊擊隊到敵後去?還有人就此得出結論,日寇實力非常虛弱,國民革命軍先前的表現差,是因爲政府選将不當,後勤支持力!”
毛人鳳的印象裏,原本沒有彭學文這麽一号人物。但是爲了維護軍統局的利益,更是爲了向蔣校長表明自己在光複黑石寨一事上的态度,他義憤填膺地站了起來,揮動着胳膊喊道:“照你這麽說,難道彭學文他打了勝仗還錯了?!打了勝仗不準誇耀,那些打了敗仗的呢,是切腹自盡,還是開記者招待會說自己雖敗猶榮?!那些……”
“齊五,注音說話的态度和場所!”賀耀祖及時地開口,将毛人鳳的怒吼硬生生掐斷。
“我隻是不滿他們中統局看問題的角度!”毛人鳳放下手臂,紅着眼睛向其他兩人道歉,“局長,校長,請原諒屬下的失态。咱們軍統,咱們軍統一年來那麽多弟兄在敵後舍生忘死地戰鬥,大多數人根本沒來得及有所建樹,就悄聲息地就殉國了。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彭學文,帶領孤軍深入敵後,在既沒有糧草也不可能有援兵的情況下光複了一座縣城,還要被人,還要被人從背後……”
說到動情處,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些陣亡在敵後戰場上的軍統局基層幹部,眼淚順着兩腮凄然而下。
葉秀峰論如何也想不到毛人鳳居然如此會演戲,說哭就哭,之前半點準備都不用做。可論對方是在演戲也好,真的動了感情也罷,那些爲國捐軀的烈士,卻不是他能随随便便侮辱的。一時間,他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繼續在彭家利用輿論替自家子侄造勢的問題上糾纏,愣在沙發上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中統,中統局也不是隻看到彭家利用輿論,中統局其實一直在努力挖掘……”
“好了!”蔣介石本人對葉秀峰剛才的借題發揮行爲非常不滿,皺了下眉,沉聲打斷,“我叫你們兩來是了解情況,不是想聽你們兩個互相攻擊。彭家如何利用媒體給自家子侄造勢,那是彭家的事情,扯不到遠在數千裏之外的小家夥身上。你們兩個就是論事,不要過多加入自己的主觀評判,我隻要事實,越幹淨的越好!”[
注1:雨農,戴笠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