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相互交叉的兩條道路仍然是商販們用腳踩出來的,狹窄崎岖,破舊異常。其中之一爲由北向南,經赤峰直達張家口。另外一條則是由西向東,經義縣、沈陽,直達僞滿州國“首都”新京。(注1)由于民生凋敝的緣故,兩條道路上此刻都沒有什麽行人。蒼耳、蒺藜、車前菜等雜七雜八的野草在道路兩邊瘋長,隐隐已經有了将路面重新覆蓋的趨勢。一些外表呈灰黃色的大頭螞蟻沿着殘留的道路爬來爬去,饑腸辘辘地四下尋找新鮮吃食,以避免自己被活活餓死!一些不知名的野鳥則聚集在岔道口的指路牌上曬太陽,聽到馬蹄聲靠近,也懶得起身躲避。直到張松齡将手裏的皮鞭抽了過去,才“嘎嘎嘎”地抗議着,拍動翅膀飛上半空。然後迅速兜了個小圈子,又在數米外的一塊石頭上落了下來。
張松齡沒有心情跟幾頭傻鳥較勁兒,伸手擦幹淨路牌上的浮土,辨明腳下兩條道路的走向。紮嘎爾王爺的那位特使是今天早晨走的,如果回去複命的話,他應該走東西向的那條道路。但張松齡卻憑着直覺斷定,此人走得是南北方向的那條!道路表面的幾堆馬糞也證實了他的判斷,東西向那條道路上殘留的牲畜糞便已經被太陽曬得又幹又硬。而南北向這條道路上,卻有很多屎殼螂着糞團,連滾帶爬地往道路兩邊的草叢裏走。
“狐狸尾巴終于露出來了!”搖着頭冷笑了幾聲,他策馬繼續向南。速度不是很快,以免在自己需要時戰馬卻已經耗盡了體力。這條路他來黑石寨時曾經走過,沿途中的幾個重要岔路口的位置,都記得非常清楚。如果那位“特使”先生不在途中突然改變了目的地的話,他肯定不會把此人追丢。
如此又不疾不徐地走了三個多小時,中間給幾匹坐騎都喂了兩次水和半斤鹽煮黃豆。大約在傍晚時分,道路正前方隐隐出現了五個人影。正是所謂的“特使”先生和他的四名随從,騎在馬背上一邊趕路一邊嘻嘻哈哈,仿佛剛剛撿到了什麽大便宜一般。
張松齡隐隐記得“特使”先生的蒙語名字好像與趙天龍相同,趕緊催動坐騎追了上去,“阿爾斯楞,阿爾斯楞,你怎麽會在這裏。咱們兩個看起來可真是有緣啊!”
“阿爾斯楞……?”“特使”先生很明顯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在馬背上遲疑着轉身。當看到追上來的是張松齡,他剛剛洗掉了僞裝的臉上立刻湧起了幾分刻薄,“怎麽會是你,你沒有留在斯琴那邊做上門女婿麽?!”
“是你!”張松齡論如何都忘不掉這張刻薄面孔,抄起馬鞭劈頭蓋臉地抽了過去,“姓彭的,你居然還活着!你還有臉活着?!那麽多人都被你害死了,你居然還……”
已經洗掉僞裝的彭學文連忙撥馬閃避,奈何胯下坐騎遠不如張松齡所乘的東洋大白馬神駿,轉眼間就被追上,肩膀、後背、胸口等處被抽得塵土亂飛。[
“别打,别打!”他舉起雙手去搶張松齡的鞭梢,同時大聲叫嚷,“你發什麽瘋?我跟你是一路的,我現在是……”
張松齡根本不想聽他的解釋,狠狠一扯鞭把,直接将他從馬背上給帶了下來。随即自己也飛身跳下坐騎,擡起腿朝着正倉皇從地上往起爬的彭學文猛踹。
事發突然,彭學文的下屬們根本來不及做正常反應。當他們看清楚來人企圖對自己的頂頭上司不利時,彭學文已經又被張松齡踹翻在地,雙手抱着腦袋來回翻滾躲閃,“住手,快住手。再不住手我就不客氣了!”
“住手!”彭學文的四名屬下又驚又怒,立刻從腰間拔出駁殼槍。誰料大黑胖子“刺客”動作比他們更快,搶先一步掏出一支盒子炮,徑直頂上了彭學文的腦門。“有種,你就命令他們開槍!”
“把槍放下,都給我把槍放下!”雖然明知道張松齡不可能會對自己下毒手,彭學文還是非常配合地沖着自己的下屬們命令,“都給我滾,能滾多遠滾多遠。他是我妹夫,老子的家務事不用你們插手!”
“啊…,這……”四名下屬從沒聽說過自家頂頭上司還有這麽一号野蠻的親戚,愣了愣,遲疑着收起的駁殼槍。
張松齡卻一點兒也不肯承情,将手中盒子炮插回腰間,随即又握掌成拳,狠狠砸向彭學文的鼻梁骨。“誰是你的妹夫!老子才不會認你這個大舅哥!當初要不是你瞎折騰,薇薇他們根本不會死,根本不會死!”
“别打臉!”彭學文隻來得及提醒了一聲,便第三次被砸翻在地。明知道自己打不過張松齡,也一直對妹妹的慘死負疚于心,他不願意再反抗。雙手抱着腦袋,任由缽盂大的拳頭在自己身上亂捶。
“你這喪盡天良的蠢貨!你這心胸狹窄的小人,懦夫!那天怎麽沒被鬼子打死,那天怎麽死的不是你?!怎麽不是你?!”張松齡毫不客氣地痛揍彭學文,一邊打,一邊擡起手來不停地抹臉。周珏、田胖子、陸明、彭薇薇,這些鮮活的面孔就在昨天才跟他告别般,一張張在眼前是如此的清晰!
“如果不是你非要弄什麽投票表決,咱們早就走了,怎麽會拖到那天早上?!如果不是你嘴巴賤亂翻舊賬,姓秦的怎麽會注意到咱們?!如果不是你非要把薇薇從北平城帶出來,如果不是你逼得周珏路可退,如果不是你……”
那麽多如果,隻要随便落空一條,當日的悲劇就不會發生!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彭學文,受了周珏的好處卻不懂得感恩,沒事非要跟方國強争執向南還是向北,弄出個投票表決來還心虛,非要逼着彭薇薇“出賣色相”來拉票……
打着,打着,張松齡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年多來刻意遺忘在心髒深處的悲傷宛若洪流,沖破了理智的閘門,從雙目中噴湧而出。抱着腦袋任打任罰的彭學文也滿臉是淚,擦了把嘴角上的血迹,哽咽着回應,“我怎麽知道姓秦的早就跟鬼子勾搭上了?我怎麽知道小鬼子的特工已經滲透到了葫蘆峪?你今天就是把我打死了,周珏他們也活不回來了!還不如跟我一道去殺鬼子和漢奸,完成他們未竟之願!”
“老子被你害了一次還不夠,還讓你再害第二次?!”張松齡停住拳頭,大聲咆哮。“老子過些日子自會給他們報仇,用不着你這個懦夫!”
“我不是懦夫,不是!”彭學文搖頭否認,滿腔悲憤都化作了一句怒吼,“老子親手砍下了姓秦的腦袋瓜子,老子把秦德綱的腦袋擺在了薇薇的墳頭上!不信,你可以去葫蘆峪打聽,看姓秦的到底是死是活!”
“你已經殺了姓秦的?!”張松齡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幹,跌坐下去,對着彭雪文的眼睛發問。[
“今年春天,我帶人專程去了一趟天津。從法國人的租界裏翻出了他,一刀砍了,帶着他的腦袋去祭奠了大周和薇薇他們!”彭學文點點頭,咬牙切齒地回應。“他以爲躲到天津去就平安脫身了。老子那天對着大周他們的屍體發過誓,隻要還剩下一口氣在,就一定讓姓秦的血債血償!”
“他躲進了天津的法租界?!他怎麽會去那裏?!還有姓嶽的呢,你找到他了麽?那天早晨在火車站前伏擊咱們,肯定也有姓嶽的參與!”
“姓秦的作惡太多,早就被鋤奸團盯上了。大青山裏頭的八路軍遊擊隊,也一直想找機會幹掉他。他貪生怕死,所以就跟日本人辭了職,躲進法國人的租界裏當寓公。”彭學文又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将鼻子和下半張臉抹得如同京劇裏的關公。帶着幾分得意,他咬牙切齒地補充,“剛好我在法租界的巡捕房裏頭有幾個朋友,所以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他!他還試圖把一切往姓嶽的身上,卻不知道姓嶽的早就跟老子搭上線兒,把當天的所有情況都全盤給端了出來!那天早晨保安隊一直在朝天開槍,是姓秦的和小鬼子的聯絡官兩個不相信姓嶽的,又特地安排了一夥便衣在車站附近埋伏!保安隊當場就跟他們發生了火并,所以你我兩個才能各自撿回了一條命。”
“這些都是姓嶽跟你說的?!你怎麽知道他不是在騙你?!”短時間内聽到的消息太多太雜,張松齡有點反應不及,想了想,遲疑着追問。
“姓嶽的已經證明了他自己!”彭學文歎了口氣,繼續回應,“即便他所說的有一部分是假話,我也隻能認了。今年春天,他帶着幾個手下爬上了鬼子的軍列,把整整一火車藥補給都給點着了。随後他在替大夥斷後之時被鬼子的鐵甲車用機關槍掃中,整個人當場斷成了三截!”
“倒也是個漢子!”張松齡點點頭,心中突然感到好生失落。伏擊雪花社的主謀秦德綱已經被彭學文給砍了,可能的從犯嶽竟雄也成了一名千秋雄鬼,所有仇恨,都随着這兩個人的死如煙而去。他不必再急着前往葫蘆峪去給大周和田胖子他們報仇,他忽然覺得自己活着的意義少了一小半兒,渾身上下酸酸的,軟軟的,從頭到腳都提不起半分精神。
注1:新京,即長春。僞滿洲國的“首都”設立于此。僞滿洲國政府核心部門也集中于此地辦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