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寨保安隊長枯坐在擺放着燭台的桌案邊,兩隻眼睛就像腌壞了的鴨蛋黃,不帶任何光澤。幾隻夜行的昆蟲飛來,繞着他的腦袋嘤嘤嗡嗡地不停兜圈子,他卻連揮手打一下的心情都沒有,兀自對着蠟燭枯坐,仿佛能從火焰裏能悟出什麽禅機來一般。
比閻福泉小了足足二十歲的姨太太朱小曼端着雙手托着一副茶具,袅袅婷婷地走進屋子。她是戲子出身,因爲試圖嫁入汝南某個據說傳承了千年的豪門,被對方的原配雇人敲了悶棍。然後用麻袋裝着直接賣到千裏之外的草原上。後來又幾經轉手,才被某家商販當作禮物送給了閻福泉。雖然一路上吃了不少苦,但畢竟骨架和臉盤沒有受到任何損傷。稍加調養,便恢複了原來的七八分風韻。舉手投足間媚态盡現,連路上拉着大車的骟馬,看到後都會豎起耳朵,兩眼放光。
平素這個時間隻要她打扮好了往閻福泉身邊一湊,後者肯定會丢下手頭所有事情,見了了魚肉的蒼蠅一般撲将過來。但是今天,這份妩媚卻盡數做給了瞎子看,老**閻福泉非但沒有急吼吼地脫她的旗袍,并且連她故意多灑了好幾倍的東洋香水味道都沒聞見,繼續盯着燭火目不轉睛。
“老爺”朱小曼自尊心有些受傷,放下茶盤,拖長了聲音呼喚。短短兩個字,被她用訓練多年的唱功硬生生拖出七八個高低不同的音符,酥得蠟燭旁飛旋的昆蟲都渾身發麻,一頭栽下來,砸得桌案“啪啪”作響。
但是這份努力依舊不見任何成效,閻福泉連眼皮都沒眨一下,繼續發呆發傻。“老爺,您喝一口茶嘛,人家剛才親手給你煮的茶湯!”朱小曼絲毫不覺得氣餒,将胸前兩團肉壓到閻福泉的肩膀上,對着後者耳朵輕輕吐氣。
這是她用來對付男人的必殺絕技之一,通常隻要使出來,十個閻福泉也要丢盔卸甲。但奇怪的是,今天這一招也失去了效果,除了讓閻福泉悶哼了一聲外,别所獲。
“老爺,您怎麽了?!”朱小曼心裏立刻發了虛,伸出又細又長的手指,輕輕去扒閻福泉的襯衣,“是不是傷口發炎了,趕緊讓我看一看。天這麽熱……”
“啪!”一番好心卻換回了個大耳光,閻福泉一巴掌将她扇了個跟頭,大聲咆哮,“發炎,發炎,你就盼着我死是不是?!看上哪個小白臉了你就直說,老子立刻成全你們!”[
“老爺,您說什麽呢?!我冤枉,冤枉!”朱小曼吓得魂飛天外,顧不上哭,雙膝着地爬過來,伸手抱住閻福泉的大腿,“我的命都是老爺給的,哪敢做對不起您的事情?!您要是不信,就派人去我房間裏搜。能找出任何證據,我甯願被您活活打死!”
“證據,你當然不會讓我抓到證據。你機靈得象隻鬼一樣,又識文斷字兒,有什麽東西藏不起來?!”閻福泉用力抽回大腿,繼續大聲咆哮。
“我冤枉,冤枉!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我有半點兒對不起老爺的心思,就天打雷劈,下輩子還托生成戲子!”朱小曼吓得臉色煞白,膝行半步,死抱着閻福泉的大腿不放。這個男人雖然又老又粗魯,但至少懂得隔三差五洗一次澡。如果被他從家中趕出去,或者轉手送給某個當地大戶。甭說吃苦受罪,就那身羊膻汗臭味兒,就能把她朱小曼活活熏死。(注1)“你就是個戲子!上輩子、這輩子和下輩子,都是戲子!”閻福泉一邊罵,一邊用力想把朱小曼踢開。但對方卻象喇叭花一樣緊緊的纏住了他,論怎麽努力都法掙脫。
“我是戲子,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都是老爺養的戲子!我隻給您一個人當戲子,給您一個人當!您别趕我走,求求您,千萬别趕我走!”如同抱着最後的救命稻草般,朱小曼哭得稀裏嘩啦。
“賤!”閻福泉低聲唾罵,心裏終究是發了軟,不再試圖将喇叭花般的女人踢開。朱小曼知道自己終于逃過了一劫,跪在閻福泉的腳邊,哭得如梨花帶雨。
這份柔柔弱弱模樣,讓人法不憐惜。閻福泉坐在椅子上又看了一會兒燭火,長長喘了口氣,歎息着命令,“你起來吧!我相信你沒膽子背叛我!去給老爺我找點兒吃的東西來,餓了!”
“我這就去,這就去!菜已經準備齊了,下鍋就好!”朱小曼如蒙大赦,飛快地擦了把眼淚,小跑着去廚房準備吃食。片刻之後,兩涼兩熱的四色葷素菜肴和一壺燒酒,被她領着一名丫鬟端上了桌案。
畢竟是在歡場上打過滾的,見識比黑石寨的鄉野廚子高明了不止一籌半籌。閻福泉隻動了幾下筷子,就開始後悔自己剛才一時邪火沒地方發,拿朱小曼出氣的舉動了。但他又拉不下臉來給一個别人送進門的“禮物”道歉,用筷子指了指對面的椅子,低聲命令,“你也坐下吃點兒吧!
“嗯!”朱小曼欠着半邊屁股坐下,伸手抓起酒壺,給閻福泉斟了滿滿一盅,“老爺喝點兒,活血的呢!”
閻福泉擡頭看了她一眼,用兩根手指捏起酒盅。放在嘴邊慢慢品了品,又歎息着放了下去,“算了,心情不好,喝了肯定上頭!你要想喝,就自己喝點兒吧,不用專門照顧我!”
“老爺不喝,我也不喝!”朱小曼搖搖頭,抓起筷子替閻福泉布菜。論伺候人的本事,她也遠超草原上土生土長的女子,往往閻福泉剛把目光挪到某樣菜上,她手中的筷子已經伸到。隻要閻福泉臉上稍微露出一絲滿意之色,她就會再多夾幾筷子送将過來,并且小心翼翼地放在嘴邊吹涼。
如此善解人意的舉動,令閻福泉愈發感到懊悔。想了想,故意尋找話題,“你姐姐呢,她又跑哪去了?!”
“大姐的娘家今天套車來接她,過了晌午就走了。她沒跟您說麽?要不要我明天去把她請回來?!”朱小曼低下頭,柔柔地回應。
所謂大姐,指的是閻福泉的原配。此女是漢人聚居地帶的一名豪紳的掌上明珠,人長得高高大大,脾氣也非常硬。因爲閻福泉過分寵愛朱小曼的事情,平素沒少跟他鬥氣。最近更是變本加厲,幹脆一拍屁股回了娘家,眼不見爲淨!
此事如果放在一個月之前,閻福泉肯定會大聲回答:不準去!反正他現在身居要職,已經不必再考慮嶽父一家的影響力。況且沒有黃臉婆在旁邊礙眼,他跟朱小曼兩個會過得更滋潤。[
但今天,他卻象突然改了性子般,皺了皺眉頭,歎息着道:“還是我親自去一趟吧,你替我去,未必能請得動她這尊活菩薩。我也有些日子沒跟老泰山坐一起喝酒了,正好順便去看看他老人家!”
“噢!”朱小曼心中約略有些失望,臉上卻依舊綻滿了妩媚,“那我跟你一起去,省得大姐不肯給你面子。大不了被她打幾巴掌,反正我身子骨結實,怎麽打也打不壞!”
“小狐狸精,怕是巴不得她當衆撒潑吧!”閻福泉一眼就看穿了朱小曼的險惡用心,抿着嘴笑罵,“以後把這些小心眼收起來,你大姐是個實誠人,你尊敬她,她也不會老是針對你!”
“人家哪有?你淨冤枉人家!”朱小曼紅着臉撲到閻福泉懷裏,撒嬌耍賴。閻福泉麻利地将她的衣襟解開,順手往裏邊掏了幾把,然後又将她放下去,笑着命令,“别不承認!老爺我最恨死不認賬的。”
“人家以後會改嘛,以後就會改嘛!”朱小曼拉着閻福泉的胳膊,不停地晃動。待将對方臉上晃得已經不見半絲煩惱了,才退回自己的椅子,繼續斟酒布菜。
閻福泉依舊提不起酒性,喝了小半盅,就又宣告放棄。吃菜的**,也不象剛拿起筷子那般強烈。
朱小曼察言觀色,猜到閻福泉有心事,拖長了聲音,努力開解,“老爺,您到底怎麽了嘛?!如果有不開心的事情,幹脆就說出來。别老是憋在肚子裏,讓人家一直替你擔心!”
“紅胡子是***!”閻福泉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惆怅迅速又湧了滿臉。
“***怎麽了?不都是造太君的反麽?跟原來的紅胡子有什麽區别?!”除了唱戲和哄男人高興之外,朱小曼對外界的事情幾乎一所知。愣了愣,毫不猶豫地反問。
“區别可就大了!”閻福泉擺出一幅高深莫測的模樣,繼續搖頭歎氣,“如果他們隻是一夥馬賊,即便規模再大,我都不會着急。反正誰也不敢打到黑石寨城裏頭來,不會真礙着我們保安隊什麽事情!可那***不一樣啊,他們都是屬蒲公英的,論落到哪,都能迅速長成一大片。藤田太君麾下又隻有一百來号皇軍,萬一哪天***遊擊隊主動打上門,誰替皇軍城牆上當炮灰啊?!”
注1:當時藝人的社會地位很低,即便是非常紅的名角,在很多人眼裏也都屬于玩物,不會給與任何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