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幾句話,說得聲色俱厲。正在底下擦拳磨掌的軍官們立刻冷靜了下來,誰都不敢再多說一句不着邊際的話。作爲曾經在長城上拎着大刀片子跟小鬼子拼過命的老兵,他們肯定都不是貪生怕死之輩。然而在與小鬼子血戰中壯烈犧牲,跟因爲吹牛誤事被執行了軍法,卻完全是兩回事情。前者轟轟烈烈光耀千秋,後者卻隻會讓自己的兒孫在鄉親面前永遠都擡不起頭來!
“他不會是故意說給我們兩個聽的吧!”同樣被祁團長的話所震動的還有方國強,剛剛到達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他的戒備心理遠比平時來得重。偷偷扯了一下張松齡的衣角,含蓄地提醒後者提高警惕,千萬不要因爲一時意氣,跳入國民黨頑固派精心布置的陷阱。
隻可惜他的動作實在太輕了些,張松齡根本沒察覺到,就大步流星地走到了簡易地圖前。先擡頭看了幾眼,然後又迅速從衣服口袋裏取出了一塊畫滿了标記白布,直接将地圖給蓋了個嚴嚴實實。
“太要幹什麽?!”“真過分!連招呼都不打,就把咱們團長的地圖給蓋上了!”,“那塊白布上畫的是什麽?他不會把床單子給扯下來了吧!”刹那間,底下就響起了一片非議之聲。幾乎所有九十三團軍官,包括幾名曾經對張松齡印象不錯的,都忍不住悄悄皺眉。太失禮了,太失禮了,簡直一點兒進退之道都不懂。祁團長讓你第一個發言,是看在你主動請纓打頭陣的份上,而不是真的想聽你指手畫腳。論具體排兵布陣,在座當中哪一個不比你更在行,哪一個不足以當你的傳道恩師?
“這是我根據當地牧民提供的線索,和自己親眼觀察,畫出的戰場簡易地形圖!”在一片嘈雜的議論聲,張松齡轉過身,笑着解釋:“最裏邊的這兩根紅線,是兒玉末次布置的環形防禦陣地。向外依次是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和五十米等高線。三角形代表樹林,正方形代表岩石,細墨點代表沙地,細十字代表灌木叢。嗯,再補充一句,我剛才提到的高度,是相對高度,不是絕對海拔。等高線每隔五十米爲一條。具體誤差應該不會超過百分之十!”
“嗡——!”底下的議論聲瞬間變大,然後又像被一隻無形的手堵住的嘴巴般,迅速偃旗息鼓! 正所謂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看到這幅臨時趕制的地圖,即便先前對張松齡最不服氣的人,都悄悄地收起了臉上的輕慢之色。取而代之的,則是不加掩飾的驚歎與佩服!
因爲長時間戰亂的緣故,曆屆中國政府都無力經略塞外。此刻國民革命軍裏頭甭說是具體到草原上某一座無名土丘的地形地貌圖,就連先前祁團長所用的那種普通地理一覽圖,都得從日本人手裏去繳獲。隻能讓指揮者粗略看個大概,根本起不到具體作戰參考作用。而張松齡臨時手繪的這張,手法雖然糙了些,卻用等高線與戰場實物交叉的方式,将整個戰場的地形細節直接擺到了大夥眼皮底下。哪裏陡峭難行,哪裏坡勢平緩,哪處易于防禦藏,哪處可借以藏身,仔細看上片刻,就能基本上做到了然于胸。
“不愧是老旅長看好的人,居然還身懷這種絕技!”有一名身穿上尉服色的軍官側過頭,用很小的聲音跟身邊的同僚嘀咕。
“怎麽說人家也是拿過兩個寶鼎勳章的。要是一點兒真家夥都沒有,孫連仲當時會那麽下力氣培養他!”他身邊同僚點點頭,議論聲裏充滿了感慨。
“可不是麽,就憑這手畫地圖的本事,走到哪裏也都是香饽饽!打仗時往身邊一帶,當總指揮的那位可是省老鼻子力氣了!”
......
“從地圖上可以看到,白天祁團長選擇的進攻路線,的确是整個土山上地最坡度最小,地形也最爲開闊的一段!”盡管底下人的态度已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張松齡依舊是原來那幅模樣,用緩慢而又清晰地聲音繼續補充。“所以,明天清晨,我準備繼續從同一地段發起強攻,我粗略估算了一下,這一帶的坡度大約爲十七度左右,不算太陡,但是想要充分發揮出戰馬的速度優勢,必須采用這種斜向切角.......”
一邊說着話,他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根木炭條。斜斜地在幾條等高線最稀疏,同時又是障礙物相對較少的位置畫了長長一道,“先讓騎兵牽着戰馬走到這裏,距離小鬼子陣地大約三百米左右,突然朝向正東偏南方發起沖刺,這樣的話,戰馬的沖刺難度會減低很多,但距離同時會被拉長到了七百米左右,加地形的負面影響,整個沖刺過程大概需要兩分鍾。如果然讓小鬼子集中火力進行攔截的話,在這兩分鍾内,騎兵們将無任何自保之力......”
所有議論聲再度消失不見了,久經戰陣的軍官們,即便看不懂地圖上那曲曲折折的等高線和淩亂駁雜的各種标識符,也知道張松齡最後用碳條添加的那道黑線意味着什麽?!那是一條不折不扣的死亡之路,進攻發起之後,黑石遊擊隊的騎兵們,将沿着這條路,直撲日寇陣地。在他們側上方,則是數十挺輕重機槍,輪番噴吐出罪惡的火蛇........
兩分鍾,歪把子可以打出兩百四十發子彈。九二式重機槍則可以輕松打出八百餘發。十幾挺輕重機槍,足以讓騎兵的前進道路,變成一條淌滿子彈的河流。如果在這段時間内友軍配合不力,或者故意不做配合的話,黑石遊擊隊的騎兵,将無任何人能夠生還!
從窗口吹進來的夜風非常冷,将軍官們的呼吸凍住,變成又粗又長白煙。大夥沒想到張松齡對進攻的布置是如此決然,更沒想到的是,土八路遊擊隊居然如此相信自己,把所有騎兵的性命,都毫無保留地交到了自己手上。這份信任,讓他們的肩膀和心髒覺得無比的沉重,沉重得幾乎不能正常呼吸。此時此刻,他們隻想站起來,正對着兩位遊擊隊長官拉開胸前的衣服。告訴對方,這裏頭的血還是熱的。你們盡管放心地去,隻要老子還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允許小鬼子對你們射擊!
“根據上述情況,我需要友軍提供如下配合.......”張松齡接下來的要求,絕對有越俎代庖之嫌。但是,整個九十三團上下,包括最厚道的祁團長和最不厚道的盧小鬼兩個在内,沒有任何人站出來指責他不知進退,也沒有任何人對他的要求提出質疑。遊擊隊已經把後背交給你了,作爲袍澤,你怎麽會有臉皮再繼續吹毛求疵。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舉起武器,牢牢地護住他的後背,直到自己的鮮血流幹,直到自己再也無法睜開眼睛。
“如果攻擊順利,騎兵在進攻發起兩分鍾之後,将從鬼子陣地這個位置切進去!”這一刻,張松齡的身影看上去穩健,與他的真實年齡極不相稱,“由于人數和戰馬速度的關系,單憑騎兵們自身的力量,肯定無法繼續擴大戰果。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敢死隊在進攻發起前,能夠潛伏到這個位置。”
用手指在地圖上一處樹林标記點了點,張松齡繼續自信地補充,“當戰馬沖起來之後,小鬼子的大部分注意力必然會被騎兵吸引。敢死隊選擇合适機會發難,必将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馬蹄踏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鬼子們瞪着通紅的眼睛,瞄準飛奔戰馬瘋狂攢射。就在此時,樹林裏忽然沖出兩百餘名一手提着盒子炮,一手舉着鬼頭大刀的身影,瞬間如同一道洪流拍打在鬼子的陣地上,将整個陣地砸得四分五裂!
不用閉眼,衆軍官們都能看到類似的場景。最後給兒玉中隊緻命一擊的,不是最先發起進攻的遊擊隊騎兵,而是九十三團自己。按照張胖子的謀劃,即便遊擊隊的所有騎兵,全部倒在了小鬼子的槍口之下。手持着大刀的敢死隊,都依舊有充裕的時間和機會,來完成最後的使命。
張胖子不是不知進退,在他心裏頭,從最一開始,就把黑石遊擊隊擺在了配角的位置上。他也從沒想過喧賓奪主,而是盡自己最大努力,将土山上固守待援的小鬼子消滅幹淨!
“啪啪啪!”不知道是哪個帶了頭,向張松齡鼓掌緻意。一瞬間,熱烈的掌聲便在會議室裏響了起來,如同松濤陣陣。九十三團的軍官們紅着臉,紅着眼睛,将發自内心的敬意毫無保留地給了地圖前這個年齡比自己小了将近一半的人。給了這位以前的國民革命軍中校,現在的**遊擊隊大隊長。
“誰有補充意見,趕緊說出來!倘若沒有的話,剛才張中校的建議,就是此戰的最終執行方案!”當掌聲漸漸稀落下去後,團長老祁快步走到張松齡身邊,大聲宣布。“此外,明天老子親自帶敢死隊打第二波。絕不會讓八路軍的弟兄白白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