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紛紛揚揚從天空中落下,将東蒙草原打扮成一片純白色的世界。
麻雀和鹞鷹被雪沫粘住了翅膀,無法再振翅高飛。狍子和狐狸也被寒風吹僵了四肢,躲在洞穴中瑟瑟發抖。偶爾在山間傳來幾聲蒼狼的嚎叫,憂傷而又低沉,那是它們在呼喚春天
的歸來。傳說中,年邁的狼王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刻總會孤獨的走上山頂,迎着刺骨的北風,用全身力氣發出這輩子最後的聲音。直到被凍成一個冰塑,從此再也不會低下高貴的頭顱。
張松齡在狼嚎聲中拿起一疊暗黃色的紙錢,默默地放到紅胡子墳前碳盆裏,默默地看着火苗跳起來,将紙錢一張接一張點燃,一張接一張燒成灰燼。寒風吹過,将白色的紙灰卷到空中,然後再與鵝毛般的雪片一道落下來,飄飄蕩蕩,滿山遍野。于是,整個天空中飛舞的雪片瞬間也都變成了寄托哀思的紙錢,紛紛揚揚,無邊無際。
“我不跟你說過,不準再往我身上浪費錢了麽?”耳畔傳來紅胡子的聲音,慈祥中帶着幾分責備。張松齡輕輕搖了搖頭,平生第一次否決了老人要求。将第二疊紙錢默默拿起來放進火盆裏,然後繼續看着它化成灰,化做煙,随着空氣裏的哀思慢慢飄散。
**員理應不信鬼神,從這一點上看,張松齡照着一個合格的黨員相差甚遠。他相信這筆“錢”紅胡子能夠收到,相信老人家在另外一個世界日子過得比這個世界安甯富足。他會努力把遊擊隊的大事小情處理得幹淨利索,不讓老人家在另一個世界替他擔心。他相信老人家在另一個世界正看着他,靜靜地看着他的所作所爲!
“胖隊,早點兒回去吧!天馬上就黑了,夜裏頭冷,小心被風吹到!”遊擊戰士巴圖輕輕扯了下張松齡的衣角,低聲央求。
“你們幾個先回吧,我想在這裏多坐一會兒!”張松齡第二次輕輕搖頭,拒絕了巴圖的好心提醒。他來這裏不僅僅是爲了寄托哀思,還有另外一層不能讓别人知道的原因是,隻有坐在這裏,像紅胡子活着時一樣坐在老人的身邊,他的神經才能得到稍稍放松。他的頭腦,也能從疲憊和煩躁當中稍稍冷靜下來,重新變得敏捷而又清晰。
雖然,此刻的紅胡子不可能再給他任何指點,但坐在老人身邊,他就不會覺得整個世界全是自己用肩膀扛着。這種情形就像老人生前最後那幾天,不用在旁邊督促他,也不用說一句話,隻要讓他知道老人還在關注着自己,還随時準備出手幫助自己收拾不小心弄爛的攤子就足夠了。剩下的日常任務,他自然會認認真真,有條不紊地去處理完成!
小巴圖和其餘幾個年青遊擊隊員們互相看了看,誰也沒有挪動腳步。胖子現在是黑石遊擊隊的頂梁柱,大夥不能把他一個人扔在陵園裏頭。在紅隊去世這一個多月,胖隊已經比原先瘦了整整一大圈。小巴圖等人真有些擔心自己崇拜的胖隊也突然被寒風吹倒,那樣的話,天可就真塌了!黑石遊擊隊也将徹底失去重振雄風的希望!
張松齡沒有覺察到年青隊員們眼睛裏的擔心,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對白天工作的反思上。在紅胡子去世後的這段時間,每天他都像從前一樣全力以赴的工作,老鄭、老馮和小鄒等遊擊隊骨幹,也不遺餘力地給予他以支持。但是遊擊隊運轉,仍舊明顯地艱澀了起來。仿佛是一部精密的機器,突然丢失了某個最重要部件。雖然表面看上去依舊一切正常,齒輪的碰撞與摩擦聲,卻已經響得震耳欲聾。
他需要冷靜地考慮清楚到底問題出在了什麽地方?!爲什麽紅胡子在世的時候自己一樣去處理事情,大多情況下就遊刃有餘。而紅胡子才躺下休息一個來月,自己手上的事情就亂得像麻一樣,麾下的遊擊隊員們也都變成了榆木腦袋,無論怎麽指點都無法開竅?!
“你需要一場勝利來振作士氣,同時豎立自己的個人權威!”如果紅胡子還活着的話,一定會毫不保留地指出問題所在。張松齡還是太年青了,在遊擊隊中的資曆也不夠。雖然他本領很大,做事時也沒有什麽私心。可大夥對紅胡子的尊敬,不會自動轉移到他頭上。失去了紅胡子的坐鎮,人們在内心深處,難免會對繼任者的能力表示懷疑。況且他過了年後虛歲剛滿二十歲,人生經驗和帶領隊伍的水平,都跟紅胡子本人不在一個平面上。
一陣狂風卷着雪片呼嘯而過,将火盆裏的木炭吹得忽明忽暗。張松齡年青的面孔也被炭火照得陰晴不定,雙目之中充滿了焦慮。
一九四零年的農曆春節已經在忙碌當中過去了,塞外雖然暖得晚,但積雪融化的速度已經在悄悄地加速。俗話說,一場春雪一場暖,當雪下到随落随化的地步,被冰封的道路就會重新恢複暢通。黑石城了小鬼子就會通過各種渠道,得知他們的心腹大患,黑石遊擊隊大隊長紅胡子病逝的消息。急于将功補過的川田國昭,絕對不會錯過這個趁火打劫的機會!必然會殺上門來一決雌雄!
張松齡必須在小鬼子殺上門之前,悄悄做好一切準備。但準備工作還不能做得太明顯,以免讓麾下的遊擊隊員們知道大夥馬上又要面臨一場生死考驗,動搖了已經不再安穩的軍心。此外,今年與小王爺白音的合作該如何進行?月牙湖畔的物資交易市場能不能重新開張,獲得的利潤該如何分配,也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最敬畏的紅胡子不在了,作爲東蒙草原上最聰明的人,小王爺白音絕對不會放棄送上門來的吃獨食良機!
還有那個周黑碳,自打上次從遊擊隊營地離開後,就再一次變得音訊皆無。張松齡多次用雙方預先約定的密碼給他發過電報,詢問獨立營是不是遇到麻煩?需不需要遊擊隊這邊給與支持?他卻隻字未回。甚至在紅胡子過世這一個多月,連一封悼念的電報都沒發過來。
按常理,無論作爲盟友也好,曾經的綠林晚輩也罷,周黑炭都不該如此絕情。他也不可能到現在還不知曉紅胡子已經撒手人寰的消息。張松齡雖然盡力對敵人保密,卻不能不向遊擊隊的上層,察北軍分區彙報這個重大變故。而察北軍分區也會向八路軍的更高層,晉察冀軍區,甚至延安方面彙報。而與晉察冀軍區一直保持着合作關系的傅作義部,很快也會得到通報。輾轉傳達下來,即便途中再耽擱,也早就把消息傳達到了周黑碳手裏。
“他不會已經被人當王倫給收拾掉了吧!”猛然想到紅胡子臨終時的遺言,張松齡不寒而栗。能在黑狼幫的大當家位置坐了這麽多年,周黑碳肯定不是傻瓜。可他的内鬥能力,卻未必比得過從上面直接派下來的那些兩眼裏冒藍光的家夥。畢竟人家代表着國民政府,手中還拿捏着獨立營的糧饷補給。用官位和金錢一點點拉攏獨立營的中層,把出身草莽的周黑子當牌位給架空起來,其實也不是很難。
正毫無頭緒地想着,山腰處忽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槍響。“呯——!”緊跟着,又是接連一串,“乒乒乓,乒乒乓,乒乒乓......”,如果放鞭炮般,響個不停。
“出事了,趕緊跟我回營地!”張松齡蹭地一下跳了起來,撒腿朝營地内的指揮部所在位置跑去。出大事了,從槍聲響起的位置判斷,那裏應該是小列昂的國際營。自打紅胡子過世之後,隊伍裏的白俄戰士就表現出很多異常。張松齡已經采取一些必要的防範措施,卻沒想到那邊依舊出了亂子。
“白俄人想反水!”
“當初就不該收留他們!吃得比咱們挑,訓練比咱們懶,軍饷還拿得一個比一個高!”小巴圖等人互相看了看,一邊拔腳追趕自家隊長,一邊憤憤不平地數落。
在他們眼裏,國際營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雖然表面上隸屬于遊擊隊的麾下,但裏邊的幹部卻全由白俄人自己擔任。所執行的各種規章制度,以及幹部戰士的待遇,也與遊擊隊自己有很大差别。并且這些白俄人,還個個眼高于頂,野性難馴。紅胡子在的時候還好,還能鎮住他們。紅胡子一走,立刻露出了原型!
“住口,沒确定情況之前,誰也不許亂嚷嚷!”張松齡被身後傳來的嘈雜聲吵的火冒三丈,回過頭,大聲呵斥。作爲一支戰鬥單位,在紅胡子去世之後,國際營已經漸漸成爲了遊擊隊的負擔。然而無論如何,卻不能将徹底解決問題的時間放在眼下。那會再度給遊擊隊帶來重重的一擊,使得原本就低落到極點的軍心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