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謀長吳天賜之所以教唆獨立營去吞并遊擊隊,是爲了給他自己積攢日後高升的資本,而不是真的跟八路軍有什麽化解不開的血海深仇。故而當他發覺這樣做可能得不償失,甚至弄不好還會搭上自家小命時,心中的所有激情立刻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則是,謹慎、謹慎再謹慎。
将自家防身用的馬牌撸子連同槍套一并在腰帶上挂好,伸手拿起已經被風吹冷了的大半個土豆,一邊探到火盆旁重新熏烤,他一邊和顔悅色地問道:“張胖子狙殺漢奸朱二的故事,以前其實我也聽人說起過,隻是沒你今天說得這樣詳細。如此看來,他的槍法真是不一般的好!估計咱們營長可能都比不上他!”
“那當然!我們大當家曾經親口承認承認過,如果論槍法,他這輩子隻服氣兩個人,一個是龍爺,另外一個就是張胖子!”勤務兵小王雖然不明白吳天賜說這些話的用意,卻也知道對方至少今天不會再去打遊擊隊的臨時營地主意了。偷偷松了口氣,強笑着點頭。
“還有這事兒?”吳天賜裝作很非常驚詫的模樣,眼睛瞬間瞪得老大。“我還以爲咱們營長從來不會佩服别人呢?對了,你剛才還說,張胖子在兩軍陣前一槍蹦掉了白胡子的二當家,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情?你當時在場麽,能不能把詳細經過跟我講講!”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當時我剛正給九爺做小跟班兒.......”隻要不是去給遊擊隊使壞,勤務兵小王不介意多回答參謀長的一些問題,即便這些問題明顯帶着套取有用情報的痕迹。“紅隊和咱們營長、龍哥他們幾個,顧忌白胡子麾下的人多,就決定先去敵營中......”
他的口才遠遠稱不上便給,然而在吳天賜這頭小狐狸面前,越是把話說得簡單直白,反而越顯得切實可信。聽着,聽着,吳天賜就覺得自己的脊梁骨又開始發涼,有股冷汗順着發梢一滴一滴淌了下來,将白襯衫的領子轉眼潤了個濕透。
先以強大的攻擊力挫其銳氣,然後又以單刀赴會的方式瓦解其軍心,接着亮出毒氣彈亂其方寸,最後則趁着白胡子隊伍當中發生了火并,一舉将這支東蒙草原上實力最強的馬賊推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所有計謀環環相扣,一招比一招兇狠。這哪裏是張胖子的兩顆子彈建立了奇功?!當時即便沒有他出場,白胡子匪幫也沒變不成翻身的鹹魚。差别隻是覆亡的速度快慢!而紅胡子、黑胡子和趙天龍等人在其中所起到的最用,其實一點兒都不比張松齡小。隻是他們的表現,不像張松齡那般搶眼而已!
在喜歡玩弄陰謀詭計者的眼睛裏,陰謀詭計無時無處不在。越是對紅胡子、黑胡子、趙天龍等人的過往了解得多,吳天賜越覺得心裏頭發虛!這哪裏是一幫沒見過什麽世面的土豹子啊,分明是一群已經成了精的老狼,個個都吃人不吐骨頭!可笑的是,自己剛才居然還想着趁着狼王疏忽大意的時候剝它的皮換錢!虧得及時被小王給攔住了,沒機會真的出去召集人手,否則,恐怕用不到張松齡和趙天龍兩個追殺,自己的屍體就已經躺在草原上某個不知名的所在了吧!
擡手在汗津津的額頭上蹭了蹭,他繼續跟小王套問對自己今後有用的情報,“那個,那個他們聯手攻破黑石寨又是怎麽一回事情。我記得黑石寨的城牆全是大塊石頭壘的,咱們獨立營當時也沒有火炮......”
“當時是這樣.......”勤務兵小王想了想,繼續耐心地解答,“日本鬼子和僞軍都去攻打遊擊隊的營地了,留守在城裏頭的都是些老弱病殘。而軍統局的彭站長.......”
二人一個有心聽,一個願意說。聊着,聊着,不知不覺當中就忘記了時間。當天中午,車隊在沙漠中的一處鹹水湖旁停下來打尖,。簡單地用過一頓午飯之後,繼續追趕大部隊。傍晚時分則在靠近沙漠入口處的某片戈壁灘上紮營休息。第二天又起了大早,冒着風雪趕路,終于在下一個傍晚來臨的時候,趕上了周黑碳等人的隊伍。
頭頂上的烏雲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散去,陽光從西面的地平線上射過來,将雪後的世界照得一片嫣紅姹紫,分外妖娆。
天是藍的,地是白的,夾在坦坦蕩蕩的藍與平平整整的白之間,則是一粒粒沙碩般的人影。每個人影在這片純淨的天地之間,都顯得無比的渺小。同時每個人影在這片寂寥的天地之間,又顯得無比的親切。他們是千裏雪域中難得的活物,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落在這純白的大地上,成爲其他人眼裏的風景。或精彩,或普通,或絢麗,或平淡,或幹淨,或龌龊,真真實實,無遮無擋!雪地将完完整整地留下他們走過的每一步,既不刻意修飾,也不刻意縮小。宛若冥冥中默默翻動的青史!
吳天賜沒心思欣賞這在其關内難得一見的雪域風光,剛剛在勤務兵小王的攙扶下活動開因爲長時間坐車而發僵的筋骨,就三步并作兩步朝獨立營的指揮帳篷撲過去,喘息的聲音比鐵匠鋪子裏的風箱還急。
“周營長,我想明白了,這件事......”沒等門簾被當值的哨兵掀開,他就大聲高喊,唯恐周圍有人會沒意識到自己的出現一般。
“吳參謀,你這麽快就趕過來了?!”周黑炭愣了愣,帶着幾分意外打斷,“趕緊進來,趕緊進來烤烤火。我還以爲你怎麽着也得後半夜才能追上隊伍呢,沒想到你們的馬車居然走得這麽快!”
“我是心急如焚呐!”吳天賜用手拍了下胸口,非常誇張的回應,“遊擊隊的弟兄們已經跟黃胡子交上手了麽?我建議,咱們獨立營絕對不能袖手旁觀。要全力支持遊擊隊........”
“坐下說,坐下說!你先把氣喘均勻了,這仗啊,真正打起來還早着呢!”沒想到隻是兩天不見,自家參謀長前後變化就偌判兩人,周黑碳明顯有些不适應。拉着吳天賜的胳膊,強行将其按進爲軍官們準備的座位,有意無意間,再度将他的話頭攔腰打斷爲兩截。
“那,那我就放心了!”吳天賜繼續拍打自己的胸口,旋即,原本不算大的眼睛就瞪成了兩個燈泡,“怎麽還沒打起來,這裏不是早就進入喇嘛溝的地界了麽?黃胡子難道連外圍流動哨都沒派出一個來?!”
“派了,全吓得縮回麒麟嶺,也就是遊擊隊原來的老營裏頭去了!”原本在黑狼幫中坐第十把交椅,現在做了獨立營三連連長的楊三凱悶聲悶氣地回應。“連他放在外圍拱衛老營的幾支小部隊,也一溜煙全跑回了山上。眼下除了麒麟嶺之外,四周已經沒有了任何敵人。就等明天一早遊擊隊恢複了體力,強行攻山了!”
“怎麽會這樣?”吳天賜事先準備好的一大套說辭全落了空,瞪着兩隻小眼睛,茫然地嘟囔。但是很快,他就意識到問題所在,鼻子和上嘴唇抽搐在一起,嗓子眼裏一陣陣發苦。
上當了,又上當了。自己千方百計給紅胡子下套,沒想到不知不覺間,又上了老狐狸的當!說是讓獨立營觀戰,不準插手遊擊隊和黃胡子匪幫之間的争鬥。這邊兩家私下裏達成的協議,黃胡子本人可能清楚麽?看到遊擊隊和獨立營一前一後向自己開了過來,以他手中剛剛恢複了不到全盛時期三成的實力,怎麽可能還有勇氣把兵力分散開,在野外等着給遊擊隊和獨立營的聯軍當開胃小菜吃?
這就叫借勢,借得不知不覺,堂堂正正,讓被借的人根本說不出任何話來!終于看破了紅胡子的神來之筆,吳天賜佩服得好想找地方大哭一場。老狐狸,在油鍋裏炸了三遍渾身上下都被油炸透了的老狐狸!你既然有這本領,幹嘛不早點兒表現出來。故意裝笨糊弄幾個小字輩玩兒,難道非常過瘾麽?!
然而木已成舟,吳天賜想搞破壞也找不到下手機會了。況且他現在最着急的不是繼續對付紅胡子,而是如何才能補救自己跟周黑碳兩人之間的關系。目光迅速在帳篷裏掃了掃,他又看到了如老僧入定般閉目養神的紅胡子,趕緊将肚子裏的其他雜念暫且抛在腦後,輕輕嗓子,第三次大聲提議:“營長,各位同仁,遊擊隊的王老前輩,本人在馬車上突然想通透了。這爲國鋤奸麽,原本就不該分你的事情,我的事情,誰幫誰的忙!收拾黃胡子,是咱們大家的事情。與其讓他憑險拒守,跟遊擊隊拼得兩敗俱傷。不如咱們兩家聯袂而上,一下子就将其打懵了,避免那些沒必要的損失!!”
“這個.......”周黑碳眉頭皺了皺,臉上的表情很是猶豫。在吳天賜到達之前,關于明天早上如何攻山,他已經跟紅胡子達成了初步共識。如今被後來者橫插一杠子,無論是出于一番好心,還是虛情假意,都有些讓人心裏頭不舒服。
倒是紅胡子,對外邊任何變化都能做到波瀾不驚。慢慢地擡了下眼皮,用昏黃的目光掃了吳天賜一眼,點點頭,笑着說道:“怎麽,吳參謀怎麽又想兩家聯手了。我記得前天晚上,你不是還希望我們遊擊隊證明自己的實力麽?”
“醉話,都是醉話。我這人酒量淺,不喝正好,一喝就高。您老如果不信,盡管問問周營長,問問其他弟兄!他們都知道,我吳某人酒後的話不能算數,所以從來不跟我較真兒!”吳天賜連連擺手,一邊低聲替自己前倨後恭的行爲辯解,一邊用眼神向周黑碳求援。
對周黑碳而言,留着這麽一個活寶參謀長向上頭替獨立營争取糧饷補給,遠比抛棄他再換另外一個人來有利。當然,前提是此人不能老想着跟自己争權,不再公開跟自己唱反調。因此,念在吳天賜今晚的特殊表現上,輕輕皺了皺眉頭,笑着附和道:“是啊,紅爺,他就是這麽一個妄人,您老千萬别跟他一般見識。說實話,上頭派他到我們獨立營來,也隻是爲了方便聯絡,并沒要求他過多參與營内的各項決策!”
“是啊,是啊!我初來乍到,對情況了解得少,原本就不該多嘴多。前天是真的喝高了,就瞎嚷嚷了幾句。酒醒後一直非常後悔,所以才讓馬車一路不停地追了上來,就是爲了彌補一下酒後所犯的過失!”明知道周黑碳在借機收自己的權,吳天賜也隻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裏頭吞。對此刻的他來說,有明着服軟的機會,總比稀裏糊塗死于非命的好。要不然哪天挨了槍籽兒,是戰鬥中以身殉國,還是被土匪餘孽冷槍所殺,還不由周黑碳随便向上頭報?!
“我本來也沒打算當真啊!”紅胡子輕輕眨了眨眼睛,雙目中露出幾分頑皮。“當真的話,我早就跟黑子你翻臉了,又何必跟着你一起過來給弟兄們觀敵掠陣?!不過.....”
将聲音慢慢拉長,他笑呵呵地繼續說道:“你們也仔細看看麒麟嶺的地形,就這麽一條上山的道路,即便咱們兩家同時全軍壓上,最後能排開幾個人啊?結果還不是一樣的麽?!”
“這個.....”周黑炭搔搔頭皮,尴尬地苦笑。剛才光顧着替吳天賜擦屁股,卻忘了遊擊隊老營周圍地形非常特殊這個茬。喇嘛溝從整體上而言,是個巨大的天然塌陷。但深坑内部,卻又别有一番風景。其中以麒麟嶺的地形最爲怪異,遠看平淡無奇,走到近處,才能發現這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從狹窄的山道向上仰攻,無論投入多少人,都得排着隊慢慢來。而防守一方隻要在關鍵處架上兩挺機槍,就足以将上山的道路封得滴水不漏。
“咱們可以從獨立營抽調精銳,跟遊擊隊的精銳合編成一個小分隊,頭前替大夥開路!”好歹也是個過幾天軍校的人,吳天賜沒有并紅胡子提出的問題難住,很快,就想到了個合适的解決辦法。
“對啊,不能光讓遊擊隊自己拼命,咱們一起上,損失兩家一塊扛!”老十,老十一等原本黑狼幫的頭目,也紛紛撸胳膊挽袖子,誓言要跟遊擊隊有難同當。
一片熱情的請求聲中,紅胡子卻繼續笑着搖頭。“不用,牛刀殺雞。實在浪費材料。對付區區黃胡子,有趙天龍一個中隊足夠。我派出兩個中隊已經是過分擡舉他。如果再把獨立營的好手也抽出來,這仗啊,赢下來也沒什麽意思了!!諸位明天早晨隻管給遊擊隊掠陣便是!兩個小時之内,我紅胡子定會在山頂上擺酒重新爲大夥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