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人一個熱烈如火,一個陰寒如冰,一相遇,便令現場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偏偏二人表面上都顯得極其自然,仿佛彼此間已經打了多年交道的老朋友般,偶爾走到一起隻爲了喝杯酒聊聊天氣。
周黑碳不想吳天賜自作主張給自己的獨立營招惹麻煩,先張開嘴巴打了個巨大的噴嚏,然後一邊用力揉着鼻子一邊抱怨,“什麽鬼天氣啊,自打入了冬,雪就下個沒完沒了。這一路冷風吹得我啊,簡直連脊梁骨都給吹透了!”
“既然如此,那大夥就早點兒進去坐吧!周營長,吳參謀,裏邊請,裏邊請!”紅胡子迅速接納了周黑碳釋放出來的善意,伸出手,将大夥朝營地内最大的一座氈包裏招呼。
“紅爺年紀大,紅爺先請!”周黑碳熱情地跟紅胡子客氣着,側過身體,将躍躍欲試的吳參謀擋在了自己身後。
其他幾名周黑碳麾下的心腹骨幹,也早就看這位吳參謀不順眼了,借着跟趙天龍和張松齡互相謙讓的功夫,一道擠至周黑碳身側,将吳參謀遮了個嚴嚴實實。
吳天賜身材不算太矮,但是跟周黑碳等人比起來,卻依舊有着相當大的差距。掂了兩次腳尖沒能露出臉來,隻好悄悄皺了下眉頭,跟着大夥一道走進了氈包。
氈包是按照典型蒙古人風格搭建的,地面呈一個巨大的圓形,直徑大約有十四五米。在圓形的四周,則是硬木爲骨,柳條爲筋,重重疊疊地編織于一起組成了支撐牆,最大縱向高度組有四米餘,即便是趙天龍這種身材的人,進去之後都不會覺得壓抑。氈包的頂端和支撐牆内外兩側,則都覆蓋以加厚的毛氈,難得的是每一片氈子都同等大小,并且顔色非常幹淨,一看就是用當年的新羊毛新擀制的,絕對沒經過翻新和修補。
光是這個足以容納百餘人同時吃飯的大氈包,造價恐怕就在一千塊現大洋之上!獨立營的參謀長吳天賜先前雖然認定了紅胡子在虛張聲勢,此刻偷偷觀察了周邊環境之後,心裏也覺得有些動搖了。
按照他以前的經驗,此時的**人是最不講究排場的,特别是八路軍下屬的一些地方部隊,幾乎把每一個銅闆都花在了隊伍的生存與發展上,從幹部到戰士個個都像是叫花子,根本沒有财力營造像樣的辦公場所。而眼前這座幹淨漂亮的氈包,卻與他先前認識有着天壤之别。非但一點兒也不顯得簡陋寒酸,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顯得有些過分“奢華”了。至少,目前在獨立營中,尚找不出同樣規模的一座辦公建築。以營長周黑炭的“摳門兒”性子,也舍不得在辦公場地上投入如此大的手筆。
“連遊擊隊難道真的沒有在上次的打擊中傷筋動骨?”
“紅胡子既然這麽有錢,又何必繼續躲在沙漠裏邊當縮頭烏龜?!”
“有這麽多錢的話,爲何不花在補充武器彈藥和重新擴建隊伍上?”
“他的糧食補給怎麽解決?”
“是誰在沙漠外偷偷給他輸送生存物資?!”
腦門兒上面頂着兩個巨大的問号,參謀長吳天賜繼續在氈包裏東瞅西看,一雙三角眼不肯放過任何能顯露出遊擊隊衰敗的蛛絲馬迹。隻可惜,令他非常失望的是,不但氈包本身襯托出了此間主人的強大财力,連氈包裏的生活物件,包括牆壁上的裝飾,火爐上懸挂的純銅水壺以及地面上的桌椅等物,都顯得非常高端、大氣、上檔次。甚至連氈包裏忙來忙去幫着客人安排餐具的勤務兵,腰間都跨着嶄新的純牛皮槍套,那質地,連他這個參謀長看到了都好生羨慕。
正看得眼暈間,耳畔突然又聽見紅胡子扯着嗓子大喊道,“怎麽這麽暗啊,不是讓你們開電燈麽?負責管發電機的‘禮拜唐’呢,是不是又偷懶了!”
“馬上就開,馬上就開!”氈包後頭,立刻傳來一串帶着明顯廣東一帶口音的回應。緊跟着,數道奪目的光芒從半空射下來,刺得大家夥直眯眼睛。周黑碳和他身邊的獨立營骨幹們無法習慣,本能地就去擡手去擋。待把手擡到了額頭前,才豁然發現,自己掌心處的幾塊老繭,都被來自頭頂的光芒照了個清清楚楚。
“發電機,遊擊隊居然還有發電機!”饒是參謀長吳天賜“見多識廣”,也被氈包中突然亮起來的燈光給吓了一跳。擡頭細看,才發現原來是幾盞日式汽車專用的車頭燈,被遊擊隊當作照明用品固定在了氈包中央半空處的某幾個位置,交叉着照下來,将大夥吃飯的桌面照得比白晝時還要明亮。
幾盞車頭燈對吳天賜來說,算不上是什麽新鮮玩意。但難得的是,遊擊隊居然有了自己的發電機。并且還能找到足夠的汽油,來爲小型發電機提供燃料。要知道,在此刻的北方幾大黑市上,汽油可是屬于絕對的緊俏貨。非但價格被炒得高到了離譜的地步,并且還經常有價無市,花了大價錢都未必能買得到。
接二連三的意外打擊,令吳天賜的腦子很快就開始不夠用了。兩眼直勾勾盯着氈包壁上帶有明顯遼金風格幾件的古代裝飾品,耳朵裏頭轟轟亂響。直到左腳在餐桌下被人狠狠踩了幾記,才疼得猛然回過神來,端着不知道什麽時候遞到自己手裏的酒碗,滿臉錯愕,“啊——,怎麽了!該,該誰喝了?!”
“我說老吳啊,你這身體骨可真不行。才騎了幾天馬啊,就累得睜着眼睛都能睡着了?!”周黑炭臉上挂不住,趕緊開口替自家參謀長遮羞,“大夥都喝過三輪了,你還不把碗裏的酒幹掉!”
“哦!失禮了,失禮了!”吳天賜趕緊把酒碗舉到兩條掃帚眉毛之間,讪笑着向在座所有人賠罪。“我是那,那個啥!我剛才不是故意的,是,是不小心就睡,睡過去了,該罰,該罰!”
說着話,将碗裏的酒水一飲而盡。立刻,有條**辣的火蛇從嗓子眼兒處,一直鑽到了上下丹田之間。“是老白幹兒,不是馬**!”吳天賜在心裏暗暗叫了聲苦,臉上卻依舊強裝出幾分豪邁,“好酒!痛快,這酒喝着才算痛快!”
“來,再給吳參謀滿上!”紅胡子笑呵呵地點點頭,命臨時客串勤務兵的小遊擊隊員們,給貴客把眼前的銅碗倒滿。
在沒有現代冶煉工業的草原上,銅碗是當地人生活的重要物品,吃飯,喝茶,喝酒,往往都用同一個。大夥手中銅碗裝滿酒,重量絕對有三到四兩。以周黑碳帶來的兩個連弟兄今晚每人喝掉四碗酒計算,總消耗白酒量肯定在三百斤以上。這對遊擊隊的真實物資儲備情況,絕對是個巨大的考驗!
一邊捧着剛剛斟滿的酒碗“鑒賞”高純度白酒的清澈色澤,吳天賜一邊在心中又打起了小算盤。從碗中的白酒到桌案上的菜肴,又從桌案上的菜肴觀察到紅胡子和張松齡、趙天龍等人臉上的表情,越看,越不敢再堅持自己先前的想法。
這樣一來,他在酒桌上的表現難免就些反應遲緩。但大夥念在他來到草原時間不長,需要适應當地習慣的份上,也沒人願意跟他認真計較這些小節。倒是周黑碳,心裏頭越來越不待見上頭給自己指派的這位高參,恨不得直接用腳将這厮踢出門外去,以免這厮繼續給獨立營丢人現眼!
吳天賜對周黑炭的感受渾然不覺,捧着酒碗偷偷憋了一會兒壞心眼兒,看看紅胡子已經接連喝了有兩斤多酒了,便站起身,主動向對方發出邀請,“來,龍爺!我敬您老一碗。總是聽我們周營長說起您的英雄事迹,吳某心裏頭佩服得五體投地。今天見到了人,真是,真乃是三生有幸。”
說着話,也不管紅胡子接不接自己的茬,直接把一碗酒悶下了肚子。
“你才第二碗,紅爺都喝了五碗了!”立刻有人看不過眼,主動替紅胡子打報不平。
“是啊,是啊!吳參謀,我們大夥讓着你。你可别别總想着撿便宜賣乖!”連周黑碳都不肯主動配合,居然和别人一道站在了紅胡子那邊。
倒是紅胡子本人,不願意跟一個後生晚輩計較。笑呵呵捧起了酒碗,端在半空中,對吳天賜說道,“既然吳參謀如此有心,我怎麽着也不能不給面子!這樣吧,剛才那碗不算,這一碗,咱們兩個碰了!”
早有勤務兵過來,将參謀吳天賜喝空的酒碗斟得滿滿當當。吳天賜有意借着喝酒套問遊擊隊的虛實,便硬着頭皮将酒碗端起來,跟紅胡子的酒碗輕輕碰了碰,大聲說道:“您老是前輩,您老說得算。來,幹掉!”
嘴裏喊得雖然聲音響亮,真的把第三碗酒水灌到了嗓子眼兒處,卻嗆得他幾乎流出了眼淚來。一斤老白幹,六十多度,也就是三百克純酒精!以前在中央軍熬資曆時,他幾曾遭過如此大罪?被酒精燒得肚子發熱,腦袋發懵,膽氣一壯,就把憋在心中多時的話直接問了出來,“我,我在來這邊的路上,聽,聽我們家周營長說,您,您在喇嘛溝的老營,被,被日本人賞給黃,黃胡子了!您,您老既然實力尚在,怎麽,怎麽能咽下這口氣去?!怎麽,怎麽不早點出去趕,趕走了他?!”
這已經不是借酒遮臉了,簡直就是**裸地挑釁。霎那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所吸引,整個氈包内,隻剩下了發電機的工作時的噪音,“嗡嗡,嗡嗡,嗡嗡嗡”,比幾十萬隻蒼蠅還要招人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