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血光飛濺,左肩膀被三八槍子彈近距離穿透的牧羊人疼得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向前繼續沖了兩三步,一頭栽倒在草叢當中。
“把他給我抓回來!”不待川田國昭下令,立花兵太郎搶先向自己的手下吩咐。幾名正在端着步槍繼續向牧羊人瞄準的日本鬼子答應一聲,快速沖過去,将此人倒拖着從草地上抓到一衆鬼子軍官面前。
“打得好!立花君不但反應迅速,槍法也堪稱一流,不愧是陸士畢業的高材生!”雖然不高興立花兵太郎自作主張,川田國昭還是勉強壓住心中的怒氣,笑着誇贊。後者的做法不禮貌,卻合乎規矩。在陌生的土地上行軍,必須保持足夠的謹慎。因此無論那名牧人是不是奸細,爲了大日本帝國将士的安全,都不能允許其活着離開。(注1)
然而爲了維護自己的權威,川田國昭又不能放任立花兵太郎的失禮行爲。頓了頓,繼續說道:“讓衛生兵給他把傷口包紮一下,然後綁在馬車後邊拖着走。等到了黑石寨,我要仔細甄别他的身份!”
“嗨依!”鬼子兵們齊聲答應着,心照不宣地上前拖起俘虜,大步往隊伍後方走。誰都知道,所謂甄别,隻是長官挽回顔面的借口。即便事實最終證明這個牧羊人不是間諜,等待此人的也是死路一條。區别隻是,下令處決他的,到底是大隊長川田國昭,還是喜歡出風頭的小隊長立花兵太郎而已。
“@##^$^&^!”被俘虜的牧羊人還不知道自己在鬼子眼中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用古怪的語言大聲痛罵,已經被自己的血染紅的右手,依舊死死握着搶回來的僞滿洲國券,無論如何都不肯松開。
“哈哈哈哈,愚蠢的家夥!”鬼子軍官們又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看向俘虜的目光裏充滿了鄙夷。都死到臨頭了,居然還忘不了幾個小錢兒,中國人,就是目光短淺。
拖着牧羊人的鬼子士兵們,也覺得俘虜愚蠢得不可救藥。等衛生兵處理完傷口之後,随便抓了根繩子将此人往拉軍火的馬車後一捆,把錢分了分,就匆匆忙忙地跑回去分羊肉去了。
“嗚嗚嗚——”嘴巴上被衛生員貼了塊膠布的牧羊人蹲在地上繼續發出詛咒,然而他的詛咒聲很快就被周圍的歡歌聲壓了下去。聞見了烤肉香的鬼子兵們忘記了行軍的勞累,紛紛扯開嗓子,發出一連串的鬼哭狼嚎,“呗(うた)を忘(わす)れた金糸雀(かなりや)は、 後(うしろ)の山(やま)に棄(す)てましょか ---”(注2)
二十幾頭綿羊對于五六百名鬼子而言,未免有些狼多肉少。三口兩口,普通鬼子兵就吃完了各自眼前的一小份,蹲在地上,一邊聞着軍官專席處不斷飄過來的肉香,一邊啃起了臭鹹菜和粘豆包。(注3)
他們不敢抱怨軍官和士兵待遇相差太大,卻把怒火都發洩到了被俘的牧羊人頭上。罵罵咧咧地數落後者太窮,太沒用,全部财産加起來居然隻有二十來頭羊和一匹馬。若是像傳說中的那樣趕着數不清的一大群牲畜,帝國士兵們又怎麽可能連肚子都填不飽?!當然。後者趕着一大群羊被他們抓到,與現在待遇會不會有所差别?就從來不在小鬼子們的考慮範圍之内了。被征服者麽,和牛羊一樣的東西,不值得“高貴的大和民族”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
由于午餐吃得不太令人滿意的緣故,下午繼續行軍,大日本帝國的士兵們就有些無精打采。而草原上特别幹淨的空氣,又令陽光變得特别毒辣。即便隔着厚布軍帽,也曬得小鬼子們頭皮**辣的疼。偏偏前兩天剛剛下過一場暴雨,地面泥濘得厲害。草根下的積水被陽光加熱,迅速變成肉眼看不見的水汽,從領口、褲管和領子等處鑽進小鬼子的衣服内,與汗珠一道,黏在髒得無可再髒的皮膚上,然後又漸漸聚集成黑色的泥漿,順着額頭和手背一股股地淌了下來。
這種天氣裏行軍,無疑是一種煎熬。鬼子兵們無精打采地又走了兩三裏,突然,齊齊地用日語發出了一聲歡呼,“呀——,河流,好大一條河!”
有河流的地方,就意味着大夥可以停下來痛痛快快洗一個冷水澡。也難怪鬼子兵們個個興高采烈。然而鬼子大隊長川田國昭和負責探路的小隊長立花兵太郎兩個卻不這樣想,愁眉苦臉地再度湊在一起,對着奸細們早已準備好的高精度軍事地圖,大眼瞪小眼。
路被沖斷了,一條突然出現的季節河,将通往黑石寨的簡陋道路,攔腰沖成了兩段。雖然站在河這邊望過去,對岸僅僅隔着五六米遠。可誰也不知道河水究竟有多深,水流到底有多急。
“這個,向導呢,向導怎麽說?立花君,你沒有派人搜索橋梁麽?”作戰參謀白川四郎翻身跳下馬,嘬着午飯時遺留在牙縫隙裏的肉絲問道。草原上降水量不穩定,前進的道路突然出現一條季節河,是很平常的事情。實在怪不得繪制地圖的奸細們,當然也應該難不住經驗豐富的帝**官。
“帶路的向導不是當地人,他也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我安排他帶人去下遊找路去了,至于橋梁......”負責探路的小隊長立花兵太郎發出一聲苦笑,指了指并排搭河對岸的兩棵白楊樹,無奈地聳肩。“好像有,就在那!如果那東西也能算作橋梁的話!”
兩棵楊樹枝幹都透着青綠色,讓人一看就知道它們剛剛被砍下來沒幾天。然而樹幹的末端距離河岸這邊卻短了兩米餘,除非跳遠高手,否則誰也甭想跳到“橋”上面去。
即便樹幹的長度足夠,川田國昭也不敢讓麾下的士兵冒險去爬樹橋。雨後的草原非常松軟,而樹橋明顯是當地牧人臨時搭起來的,根本沒有一個穩定的橋墩。萬一士兵們爬到一半兒,樹橋突然整個掉進河裏,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淹死了。況且即便士兵們能爬過去,承載着彈藥和給養的汽車和馬車也過不去。萬一有什麽人在對岸來個半渡而擊,沒有彈藥士兵們就隻剩下了抱着腦袋等死的份,根本沒有任何能力自保!
作爲一個有過多年在中國領土内征戰經驗的鬼子軍官,川田國昭當然不會冒讓士兵沒有彈藥供應的情況下跟敵人拼命的險。眉頭一皺,立刻想出了辦法,“來人,把俘虜押過來,我要親自審問他!”
“嗨依!”早有士兵想到了同樣的辦法,迅速跑到隊伍後,從馬車上解下牧羊人,用手臂架着押到川田國昭面前。
“你的,說,附近還有沒有其他橋梁!”有了上次跟俘虜對話的經驗,川田國昭根本沒再理睬在旁邊躍躍欲試的翻譯官,抓了張白紙,直接在上面用筆畫起了地圖。
“嗚嗚——”牧羊人憤怒地瞪了他兩眼,将頭轉到了一邊。川田國昭也不生氣,先劈手揭開了粘在對方嘴上的膠布,然後大聲說道,“誰拿了他的錢,立刻還給他。立花兵太郎,把你身上的錢也都拿出來,全部給他!”
“嗨——依!”盡管心裏頭非常不情願,鬼子兵和鬼子小隊長還是各自從腰包裏拿出了錢币,一股腦全放在了俘虜面前。
被俘的牧人立刻張開蒲扇般的右手,将所有錢一把全抓了起來,三下兩下藏進了懷裏。然後才看了看滿臉堆笑的川田國昭,在對方已經畫好的河流圖案上,歪歪斜斜地添了兩根細線。
“%¥#%……!”随即,他放下筆,指着對岸的楊樹發出一連串歡呼,聲音裏明顯帶着幸災樂禍的味道。
“八嘎!”川田國昭被氣得兩眼冒火,揚起胳膊,狠狠給了牧羊人一個大耳光。然後拎着對方的脖領子,厲聲咆哮,“還用你說,兩根楊樹做的橋,我早就看見了,還用你說?!别給我耍花樣,附近還有沒有其他橋梁,趕緊告訴我!否則,我現在就槍斃了你!”
牧羊人用右手捂着腫起來的嘴巴,愣愣地看着他,根本沒聽明白他到底在說些什麽,也不知道他爲什麽突然發了這麽大的火兒。看着此人傻呼呼的樣子,川田國昭心裏頭感覺一陣陣乏力,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低聲解釋,“橋,附近沒有其他橋了麽?沒有橋,你怎麽過來的?”
牧人人依舊滿頭霧水,眼睛裏寫滿了問号。川田國昭又被氣得火冒三丈,一時間卻拿對方沒有任何辦法。作爲唯一的俘虜,眼下此人的價值無可替代。如果沒有他頭前領路,光憑着出發前關東軍本部安排的那兩個笨蛋向導,大夥想走到黑石城,還不知道要走到什麽時候?!
還是作戰參謀白川四郎心思細膩,看出了川田國昭的尴尬,主動走上前,接替他繼續跟俘虜交涉,“你的,不要怕。慢慢說,隻要你肯幫皇軍的忙,皇軍,皇軍不會忘記你的功勞!”
“&&……¥#¥#!”回答白川四郎的,依舊是一串陌生的語言。不知道來自哪個民族的向導看着他,茫然不知所雲。
“錢,我給你錢。你,幫忙!”白川四郎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僞滿洲國劵,繼續做循循善誘狀。
錢這東西是通用語,向導的眼睛立刻又恢複了明亮。一把抓過錢塞進自己懷裏,然後努力配合白川四郎了解鬼子們的真正意圖。又費了白川四郎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抓起筆,在遠離河岸的同一邊畫了個小小的蒙古包,大聲解釋,“&&……¥!”
“你是說,你家在東邊,在我們來的方向上?!”白川四郎心裏也湧起一陣無力感,強打精神詢問。
“&&……”牧人用力點頭,唯恐白川四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還又畫了一個太陽,表示自己家距離此地大概有一整天的路程。
“那你,那你平時出來放牧,遇到季節河,怎麽辦?”白川四郎不甘心,繼續咬着牙刨根究底。
又是一陣比比劃劃,在白川四郎被累暈倒之前,牧人終于理解了他的問題,并給出了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一頭羊,尾巴朝向河道...,遇到季節河,掉頭回家就是了。反正是放牧,在哪裏不能放啊?!
“那,那如果你有急事,需要過河,過河呢!”白川四郎兩眼直發黑,用手捂着額頭,絕望地發出最後的追問。
這一次,答案沒浪費他太多力氣。牧羊人用手比了個騎馬的姿勢,輕輕聳肩。
原來可以直接騎着馬淌過去!白川四郎大喜,一把抓住牧羊人的手,急切地追問,“真的能淌過去,水深不深,具體有多少厘米?!”
這個問題太複雜了,遠遠超過了牧人的理解力。再次耗費了他五六分鍾時間,趕在所有鬼子都絕望之前,牧羊人站了起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腰,大聲說道:“&&……¥#¥#!”
原來水深才到你的腰啊!所有大小鬼子軍官如釋重負。早知道這樣,大夥就不必浪費這麽多力氣了。直接徒步淌過去就是,帝**人的身材雖然濃縮了些,但也不至于被齊腰深的水給淹死。
“立花中尉,你,帶幾個人押着他去探路,看看水到底有多深!”盡管相信牧人說得都是實話,鬼子大隊長川田國昭想了想,還是決定謹慎微妙。
“嗨依!”小立花兵太郎敬了個禮,取來先前捆綁牧羊人的繩索,随便在此人腰間系了個結,然後親手扯着繩索的另外一端,與七八個身材較高的鬼子兵一道,押着牧羊人,放心大膽地走向了河道。
牧羊人雖然不願意,但在鬼子們槍口的威逼下,被迫走在了隊伍的最前方。雙腳剛邁進河水沒多遠,他就發現了情況的不對,回過頭來,大聲向立花兵太郎示警,“@###¥¥%……%!”
“你的,不要試圖偷懶!”立花兵太郎卻不想半途而廢,從腰間拔出一支王八盒子,指着牧羊人威脅,“快些,不然我就槍斃你!快些,别磨磨蹭蹭!”
牧羊人不肯冒險,苦着臉,連連向立花兵太郎連連鞠躬。然而後者卻絲毫沒有憐憫之心,繼續拿着槍柄敲打他的腦門。吃痛不過,牧羊人隻好再度頭前探路,再轉過身瞬間,呆滞的兩隻眼睛中忽然露出了一絲調皮的光芒。
裝作十分畏懼的模樣,牧羊人繼續一步一挨地往前挪。又走了兩米遠,水就漸漸淹沒到了胸口處。到了此刻,立花兵太郎也是十分後悔,然後他卻又非常害怕現在就掉頭往回撤,會受到上司的鄙夷。繼續壯着膽子向前多蹭了一米左右,發覺水深已經快到自己脖頸處,才終于下定決心,準備先向上司說明情況後再做決定。
“啊—”就在立花兵太郎回頭的那刹那,從上遊猛然湧來一股急流。走在最前面的牧羊人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栽倒于河水中,被急流帶着向下遊沖去。
“趕緊過來幫忙!拉住繩子,幫忙拉住繩子!”立花兵太郎顧不上再跟岸邊的川田國昭等人請示,雙手拉着繩索,大聲朝手下的鬼子兵下令。無奈水流實在太急了,他身邊的鬼子兵們更不願爲了一個中國人冒險。磨磨蹭蹭還沒等拉住繩索,耳畔已經傳來了“呯!”的一聲悶響。被水流卷走的牧羊人,在河道中打了旋子,就徹底消失不見。隻剩下立花兵太郎握着半根繩索,背靠着幾名差點被自己撞翻的鬼子兵,呆呆發愣。
“趕緊去追,把他,把他給我撈起來,無論如何都要撈起來!撈不到活的,也必須找到屍體!”站在岸邊把俘虜被河水卷走的整個過程都看了個清清楚楚,川田國昭嘴裏發出一連串焦急的咆哮。
他身後的鬼子兵紛紛跑向河岸,拿起身邊一切可用的東西向河道中探索。然而無論他們如何努力,都沒能找到牧羊人屍體。肩膀上挨了一槍的牧羊人就像草尖上的露珠一般,憑空消失在了湍急的季節河中。
“他,他不會是遊擊隊的奸細吧。專門,專門來偵查咱們詳細情況的!”漢奸翻譯孫海峰兩眼望着河道中的水流,試探着跟川田國昭商量。
“不可能!他一句漢語都不會,也不會蒙古話!”川田國昭想了想,用力搖頭。即便已經消失的俘虜身上有這種嫌疑,也必須不是。否則,讓一個遊擊隊的奸細眼睜睜在自己身邊溜走,自己這個大隊長,今後還怎麽讓手下信服,要知道,以下克上,可是帝**人的光榮傳統。一旦某支部隊的最高長官失去了威信,甭說始終在盯着他身下位置的那些副手,就是普通士兵,也不會再認認真真地去執行他的命令。
“可是......”漢奸翻譯孫海峰偷偷地看了看頂頭上司的臉色,将想要說的話悄悄咽回了肚子内。一個普通牧人,真的會忍受得住被子彈貫穿肩膀的痛苦麽?那得多大的毅力和勇氣?!
将目光轉向奔騰的河水,他現在不敢去想答案!
注1:陸士,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日本二戰前著名的軍校,給日軍輸送了大量狂熱好戰份子。
注2:金絲雀,日本童謠。日本詩人兼軍國主義份子西條八十所做。臭名昭著的神風特攻隊歌曲同期之櫻,也出于此人之手。
注3:日本政府爲了減輕自身負擔,入侵中國之後,便命令各部隊自行征集軍糧。因此侵華日本陸軍各部隊幹糧差異很大。關東軍吃豆包,駐山西部隊吃小米飯和面條,華中派遣軍吃大米飯團。軍官和士兵,夥食待遇也是天上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