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啊,我總計才當了半年多的兵,除了受傷住院就是在前線跟小鬼子打仗,哪有時間去加入國民黨?”張松齡瞪圓了眼睛,很是詫異地回應。記憶中,紅胡子好像問過自己類似的問題,但上次是在什麽時候問的,自己有點兒不太确定。也許間隔時間有點兒太長了,老人家記性不好,已經忘了吧。反正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兒,解釋一下就清楚了。
“倒是!”紅胡子想了想,笑着點頭。“我都忘了你那個連長是火線提拔起來的了!怎麽樣,現在還想回老二十六路去麽?!”
“想又能怎麽樣,人家要不要我還兩說着呢!”一提起這話,張松齡心裏頭就感覺好生沮喪。到現在爲止,他依舊沒想起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居然讓彭學文冒着被軍統紀律處分的風險,暗示自己千萬不要再想着回去。而彭學文到最後依舊沒有拗過那個站在陰影裏的家夥,居然選擇了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走向死地。
“小東西沒良心!我對你這樣好,你居然還想着回老部隊!!”紅胡子突然生起了氣來,把手中的小記事本兒朝張松齡的大腦袋上狠狠敲了一記,憤憤不平地說道。
“不是一碼事兒!”張松齡給敲得一愣,趕緊揉着腦袋解釋,“我隻是說心裏頭的感覺,沒說要回去!況且我在八路軍這邊幹的時間比那邊還長,回去後人家也未必敢要我啊!”
“要是人家敢呢,比如說,比如你的老上司孫連仲再派人來尋你!”紅胡子瞪着眼睛,不放心地追問。
“這不肯能!”張松齡用力搖頭,根本不相信紅胡子所提出來的假設。“孫将軍的老部下又不是隻我一個? 我這個小連長,哪可能被他老人家天天惦記着?!況且,況且他估計都不知道我還活在世上呢。眼下打光了部隊賦閑在家的軍官那麽多,他,他手中有了空缺,還,還愁找不到人願意,願意當軍官.......”
越說,他聲音越低,心裏頭越覺得遺憾。在從彭學文口中得知老二十六重建的那些日子,他還真不止一次地設想過,如果孫連仲将軍親自派人帶着信來找他,他該如何回應老上司的邀請。中國人都講究個飲水思源,孫将軍跟他雖然隔得遠了些,可也算是對他有過知遇之恩。畢竟,不是任何學生兵,都有機會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就當上一線部隊的副連長,還兩次獲得寶鼎勳章。
然而,冰冷的事實卻證明,他的這些想法實在過于天真,實在過于拿自己當一回事兒了!這半年多來,除了居心詭秘的中統和軍統之外,似乎沒人還惦記着他。而前者之所以找上他,無非是想把他拉進一個不可預知的漩渦當中。至于後者,想想歸途上那場被伏擊的戰鬥,他就覺得毛骨悚然。
如果老苟團長沒有自殺的話,也許會想起我來吧!但是老苟團長死在娘子關下了,用盒子炮裏的最後一顆自己打爛了他自己的腦袋,扣動扳機的時候臉上沒帶半點兒猶豫。老苟團長爲什麽要自殺?張松齡到現在還沒想明白。也不敢去想,一想起來,心裏頭就刀紮一般地疼!
“我隻聽說過缺兵,沒聽說過哪支部隊缺軍官!”輕輕歎了口氣,張松齡苦笑着補充。“隔了這麽久,他們肯定不會再來找我了!再說,我在咱們遊擊隊裏頭,也過得挺開心的!從前那些事情,隻是一段忘不了的回憶罷了!”
“嗯,那還差不多!”聽張松齡這麽說,紅胡子終于展顔而笑!“你小子如果還惦記着回去,我他娘的就.......”頓了頓,他笑着補充,“我他娘的就先揍你一頓,然後讓你把吃我的羊肉全給吐出來!呵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張松齡也跟着一起傻笑。紅胡子就這點好,身上絲毫沒有當官的架子。無論想什麽,都肯跟底下的弟兄說。而大夥心裏有什麽事情,也不會刻意瞞着他。
“行了,别笑了,我跟你說點兒正經事兒!”笑了一會兒,紅胡子再度撿起小本子,在上面草草畫了幾筆,繼續說道。
“您說吧,我聽着呢!”張松齡探頭朝小本子上看了看,隻見到幾個潦草的符号,根本分不清到底代表着是什麽意思。
“别看,别看!”紅胡子迅速把小本子向後藏了藏,然後讪笑着解釋,“呵呵,我這個人懶得寫字,記性又差,就自己弄出了這些東西。即便給你看了,估計你也看不懂!”
“的确看不懂!”張松齡笑着點頭。紅胡子讀書不多,這是遊擊隊裏邊衆所周知的事情。事實上,這個時代讀書識字的人原本就很稀少,特别是關外的草原和東北三省,自打滿清入關之後,将近二百年時間裏基本上不準漢人進入,讀書識字的人愈發少得可憐!
“這是我當年做土匪的時候,跟着我們山上的大當家學的!”紅胡子笑了笑,繼續解釋,“後來大當家帶着隊伍投了張大帥,這份手藝就閑置了。沒想到,到了老時,還能派上其他用場!”
“您老還做過土匪?!”張松齡對小本子上的神秘文字的興趣,遠不及紅胡子的個人履曆。愣了愣,本能地追問。
“做過!”紅胡子點點頭,大笑着回應。“在我們老家吉林,當年男的長到你這麽大時,如果不敢上山當土匪,就會被人看成沒出息的廢物!不過我才當了土匪沒幾天,山寨就被張作霖張大帥派人給招安了。我也就搖身一變,成了東北軍的士兵,然後又一步步熬成了軍官!然後又過了沒幾天,就是‘九一八事變’。上頭下令不準抵抗,我們又不願意向小鬼子繳槍,就幹脆幹回了老本行!再然後,就又遇到馬占山将軍,跟着他一起打小鬼子。然後,隊伍沒打過小鬼子,馬占山将軍去了蘇聯,我就帶着弟兄們到了草原上.......”
“嗯!”張松齡笑了笑,輕輕點頭。後面經曆,他以前不止一次聽紅胡子說起過。馬占山将軍在民國二十一年通過詐降的手段騙取了日本人的軍需補給,随即又豎起抗日大旗。全國各方力量紛紛向馬占山将軍伸出援手,其中就有**的幹部。紅胡子就是那時跟**人有了接觸,然後随着時間推移,跟**走得越來越近,慢慢将手中隊伍變成了**的抗日武裝。
但是他卻有點兒弄不明白,紅胡子特地把自己叫到辦公室裏來,說這些陳年舊事的目的是什麽?老人家跟自己兩個的确很投緣,但是眼下遊擊隊裏需要做得事情堆積如山,無論是他,還是紅胡子,都實在不該把時間浪費在漫無目的閑聊上面。
“莫非是遊擊隊的上級,命令他跟我談談這些?”猛然間,張松齡腦海裏閃過一絲靈光,臉色立刻變得非常凝重。如果是遊擊隊的上級組織命令紅胡子跟自己好好談一談的話,事情可就有點兒麻煩了。畢竟自己曾經做過國民黨的中校,身份容易被人懷疑。
“大不了我走就是呗!”以對方難以察覺的幅度搖了搖頭,張松齡心中暗道。同時,有一股極其酸澀的滋味瞬間從小腹湧到了眼角。‘走,天下之大,哪裏又是我的容身之處?南邊不能回,此處不能留,難道我就像入雲龍當年那樣,今後做個獨行大盜麽?’
正胡思亂想間,又聽見紅胡子笑呵呵地說道:“不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了!唉,人歲數大了,說話就難免會啰嗦!咱們繼續說正經的。我想跟你說什麽來着?嘶,看我這腦袋........”
狠狠拍了自己一下,他終于想了起來,“那個,那個你不是國民黨員,但,但心裏頭,對國民黨是什麽感覺!”
“沒啥感覺!”帶着幾分賭氣的意味,張松齡闆着臉回應,“我平時接觸到的都是普通士兵,裏邊很少有國民黨員。”
“那你的上司呢,你上司當中,應該有不少是國民黨員吧!”紅胡子年紀大了,反應稍微有點兒遲鈍,沒能及時察覺出張松齡的情緒變化,繼續笑着詢問。
“有!很多!”張松齡越琢磨心裏頭越不是滋味,索性實話實說,“我的頂頭上司是苟團長肯定是。馮安邦長官和孫連仲長官也是!他們都是好漢子,不折不扣的好漢子!我的老團長帶着我們死守核桃園,全團的弟兄差不多都打光了,他也沒後退半步。馮安邦長官打北平,打娘子關,打台兒莊,每次親自沖到第一線。最後被小鬼子在炸死了也沒給中**人丢臉。還有我的老上司的上司孫連仲,爲了抗日打光了手中所有部隊,徹底成了一名光杆司令,我沒聽見他說過一句怨言!他們都是國民黨員,他們這樣的國民黨員,我沒看出有什麽不好來!”
越說,他的聲音越高,越說,他越覺得心裏頭委屈!國難當頭,自己投筆從戎,到底做錯了什麽?!國民黨國民黨那邊,有人處心積慮非要置自己于死地,勢力之大,連老朋友彭學文最後都不得不選擇了袖手旁觀。到了**這邊,居然還被要懷疑,被猜忌。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到底想不想回老部隊,到底對國民黨有什麽感覺?!“你問我對國民黨是什麽感覺?我的感覺就是,隻要他肯一心一意的殺鬼子,就是英雄好漢。不管他是國民黨還是**,他們至少,都是中國人的黨。在各自的前面,都時時刻刻該擺着中國兩個字!”
最後半句話,他幾乎是從心底呐喊而出,震得窗戶紙嗡嗡作響。紅胡子被吓了一大跳,趕緊丢開小本子,愣愣地問道:“怎麽了?小胖子,你到底怎麽了?!我又沒說你打小鬼子打錯了,你怎麽突然跟我發起脾氣來了?!”
“我,我......”張松齡又是激動,又是委屈,眼淚順着眼角大顆大顆往外滾,“我跟你發什麽脾氣?!我就是想說兩句實話。你,今天找我談話,不就是懷疑我心裏還向着國民黨那邊麽?實話跟你說吧,如果國民黨裏頭,都是老苟團長,馮師長和孫長官這樣的好漢子,我心裏頭還就是忘不了他們!”
紅胡子愣了愣,終于明白了症結所在,忍不住搖頭苦笑,“你這個小家夥啊!有這麽多心麽?我紅胡子是什麽人,你難道一點兒都不清楚?如果我懷疑你,當初還用千方百計把你給留下麽?彼此結個善緣,送你高高興興離開,難道你還能腆着臉再找回來?”
話雖然說得不緊不慢,卻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上。張松齡被問得愣了愣,紅着眼睛嘟囔,“那你,那你今天問我對國民黨的感覺幹什麽?還要拿筆記錄在小本子上!”
“這個.......?”紅胡子被問得直撓頭。他問張松齡對國民黨的感覺,是按照慣例必須走的一個程序。畢竟張松齡現在連**員都不是,自己想将衣缽傳給他,中間還隔着好多繞不開的環節。
可這些話,他又不能直接跟張松齡說明白。總不能拍拍對方肩膀,開門見山,“嘿,小胖子,紅爺我看好你,準備讓你接遊擊隊大隊長的位置了!爲了接這個位置,你得事先做到這些,這些,還有這些.......”那就徹底成了山大王傳金交椅了,甭說上級組織那邊肯定通不過,遊擊隊的其他幹部戰士,也不可能答應。
“那就是你的上級讓你問的,對不對?”見紅胡子的臉上寫滿了尴尬,張松齡立刻又誤會了對方的意思,臉色越來越冷。“信不過我的話,我走便是。何必拐彎抹角這麽費勁?!”
“你個混小子!”紅胡子被氣得一跳三尺高,掄起小本子,沖着張松齡的腦門拍了過去。“想走,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情?!老子還指望着你給老子訓練新兵呢,老子還指望着你給老子當參謀呢,老子還指望着你給老子當炮頭呢!你走了,老子上哪找這麽好用的人去?!甭想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老子也把你給抓回來!”
“由得了你麽?”張松齡一邊招架,一邊賭氣地大聲反問,“我是國民黨人,我是卧底。我要把你們遊擊隊帶到國民黨那邊去!你現在不讓我走,早晚有你後悔的那一天!”
“你有本事就帶! 我就不信那個邪了,弟兄們會跟着你走!”畢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紅胡子體力很快就支撐不住,彎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粗氣,“老子才不怕。老子當年在國民黨那邊官比你還大,最後都跟了**。還怕你個小連副能翻起浪頭來!告訴你吧,老子,嗚嗯,咳咳,咳咳........”
一口氣沒喘均勻,他憋得滿臉通紅,大聲咳嗽。張松齡見狀,趕緊走上前扶住他,用力幫他敲打後背。紅胡子立刻反轉手掌,緊緊握住他的左手腕,“胖子,别,别瞎想!今天,今天真的不是上級組織要求我跟你談話的?我,我,咳咳,咳咳........”
看到他眼睛都憋得快從眼眶裏凸出來了,張松齡不敢再賭氣,一邊用力幫他捶背,一邊盡量放緩了語氣敷衍,“行,行!咱們别說這些,别說這些!先,先幫你順過這口氣來!來人,外邊有人在嗎,趕緊把疤瘌叔請過來啊!”
“别去!”紅胡子大吼一聲,阻止了警衛人員的動作。“天,天太晚了,别,别麻煩疤瘌叔了。我,我沒事!真的沒事!”
“還說沒事呢,看看你的臉色,都憋成什麽樣子了!”張松齡心裏着急,瞬間忘記了剛才的種種不快,跺着腳反駁。
無論自己今後留不留在遊擊隊,紅胡子都是一個值得自己尊敬的長者。大氣,和善,本領一流又肯跟弟兄們打成一片。平心而論,自己當初願意留在遊擊隊,完全是因爲佩服紅胡子,而不是真的無處可去。如果當初換了其他人以遊擊隊的大隊長身份挽留自己,自己還真未必肯給他這份面子!
“沒事,沒事!真的沒事!”紅胡子将張松齡的手腕抓得生疼,仿佛唯恐他找機會溜走一般,“别去,老毛病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裏屋炕頭的箱子裏有疤瘌叔幫我配的藥丸子,一會兒找出來吃幾顆就行了。别去找人,也别聲張。咱們,咱們遊擊隊裏頭,新兵,新兵太多!”
新兵太多,如果作爲大隊長的紅胡子身體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狀況,難免會影響軍心。張松齡知道輕重,緩緩點點頭,扶着紅胡子,慢慢向裏屋的火炕邊走,“那,那您自己歇歇,我去給您倒點兒開水過來!”
“先别!”紅胡子的手指又緊了緊,喘息着回應,“等,等我把話說完了,你再去!”努力站穩身體,他喘息着,将目光對向張松齡的眼睛,“剛才,剛才之所以跟你說那些話,不,不是因爲上邊要我問你。是,是我自己......”
又是一陣令人揪心的咳嗽,他幾乎要把自己的心肝五髒全咳碎了從嘴裏吐出來。在這時候,張松齡哪還有心思計較誰想問自己對國民黨的印象。一邊替對方捶背,一邊低聲道:“行,行,是您自己要問的。我該不生氣,不該跟您生氣。我給您道歉行不行?!您别咳了,求你,再咳,我就無論如何都得找疤瘌叔過來了!”
“别去!”紅胡子又拉了他一把,喘息着強調。經曆了一連串歇斯底裏的咳嗽,他的額頭上全是汗珠,臉色也透出了病态的潮紅,“我沒事兒,真的沒事兒!我今天找你過來,其實,其實隻有一個目的!我,我想介紹你,加入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