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榷場不會開得太久。估計也再有個一兩天,也就該結束了!”見到張松齡和酒井高明兩個像商人一樣約定把彼此之間的買賣長期做下去,趙天龍突然心裏隐約覺得哪裏有些不妥當。想了想,突然開口插了一句。
“不妨,不妨!”酒井高明根本沒聽出他話裏的拒絕之意,笑了笑,輕輕擺手,“我已經想過了,以後咱們之間交易的辦法。這個湖畔每逢你們中國農曆的初一和十五,都有當地人自發的集市。當我手頭備足了貨,就偷偷溜到集市上找你們。而張君手頭有了我需要的東西,也不妨到集市上擺個攤位。不用每回都親自來,隻要把上次我給你的那個骨頭笛子挂在攤位上,我就知道攤位裏面是你們的人了。”
沒想到酒井高明做買賣的态度居然如此堅決,趙天龍一時有點發傻,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說些什麽,才把雙方之間的交易與聯系就此斬斷。而張松齡卻在旁邊輕輕扯了他一把,笑着向酒井高明敲定,“那就下月初一,我在集市上擺了攤位等着接你的貨。還是像今天這樣以物易物,如果你除了古玩玉器之外沒什麽需要買的,我就直接給你現錢好了!”
“張君最好能幫我找到,如果一時找不到的話,其實茶葉和幹蘑菇之類,我還是需要再多幫别人帶一些的!但這些東西價格低,咱們之間的買賣要是長久做下去的話,很容易你那邊就會出現虧空!”酒井高明點點頭,再度鄭重強調。
“我盡量幫忙找就是!”張松齡點頭承諾,然後又看似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不過,你确定最近咱們之間最近還有很多機會做生意麽?要是兩家再打起來,我可就沒時間幫你去找鼻煙壺、玉扳指之類的玩意了!”
“打?拿什麽打?反正我們這邊最近不會。除非你們遊擊隊主動.......”酒井高明想都不想,順口回應。話都說了一半兒了,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洩漏了軍事秘密。趕緊用手捂住嘴巴,警覺地看了一眼張松齡,然後苦笑着搖頭,“張君,你就不要再給我挖坑了。什麽時候打仗,又怎麽會是我這種小兵胡子能做得了主的。即便我說最近我們這邊不會主動向遊擊隊發起攻擊,,你就真的敢相信麽?!”
“那可不一定!”張松齡笑着點頭,“城裏的情況,我們又不是真的兩眼一抹黑。把自己掌握的消息跟你提供的消息兩相對照一下,不就明白你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了?!”、
“不說,我絕對不會說?!張君你别害我!”酒井高明再度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連連搖頭。待把帳篷裏的另外三個人都逗得笑了起來,才放下手,搖着頭補充道:“上邊怎麽想,我不清楚。但我自己,絕對不想再跟你們打下去了。沒意義,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仿佛唯恐别人無法理解自己的真實想法,歎了口氣,他又苦笑着補充,“我見過很多勇士,但像上次拿他自己當誘餌,把我們引到鹽湖中的那個人,無疑是所有勇士裏頭最勇敢的一個。其實不用我說,張君可能已經打聽到了,他到底給新調來的滿蒙特遣分隊造成了多大的損失!要不是我當時跑得快,恐怕現在也已經變成一包骨灰,被關東軍總部那邊安排輪船,直接運回大阪去了!”
“活該!誰讓你們當時追得那麽緊了!”張松齡看了酒井高明一眼,聲音裏不帶半絲憐憫。通過遊擊隊安插在黑石寨城内的眼線,他早就知道老呂至少拉了三十幾名鬼子給他自己陪葬。然而當消息從酒井高明處得到确認,心中還是覺得好生快意。
對待侵略者,不必講究手段。隻要能消滅他們的辦法,就該無所不用其極。這一點,張松齡比大隊長王洪“殘忍”得多。如果不是後者死活不肯答應,他早就把繳獲來的毒氣彈用迫擊炮直接轟進鬼子軍營裏去了,才不會專門派人上繳到軍分區那邊,藏在倉庫裏留着作爲将來控訴小鬼子罪行的證據。
“張君這麽說,我很難過!”聽出張松齡話語裏的幸災樂禍之意,酒井高明擺擺手,繼續歎息着補充,“其實我跟你一樣,都是買賣人家出身!即便不來中國打仗,也能憑自己的本事過上很好的日子!可上頭要打,要征服中國,我一個當兵的能有什麽辦法?”
“怎麽會沒辦法?你可以開小差啊,随便找個地方躲起來,難道軍隊爲了找你,還能挨家挨戶去搜察不成?!”趙天龍有點兒看不慣酒井高明這種提着屠刀卻假裝擦眼淚的模樣,撇了撇嘴,冷笑着反問。
“龍爺,你不知道,我們國家那邊的情況。我們國家那邊,和你們這邊真的不太一樣!”酒井高明搖搖頭,咧着嘴苦笑,“從上到下,叫嚷着要征服中國,要爲大和民族開拓生存空間。一叫就是幾十年。爲了打赢這場戰争,老人們捐出了爲下葬時準備的衣服,小孩捐出了零花錢。爲了表示對戰争的支持,甚至連妓女都可以不要錢接待士兵睡覺!我要是開小差的話,即便不被軍方抓住槍斃,也會被鄰居們揪出來活活打死在街道上?”
“瘋了,簡直都瘋了!”趙天龍聽得目瞪口呆,搖着頭,大聲斥罵。
“的确都瘋了”酒井高明歎息着表示贊同,“那些當官的打赢了你們,可以繼續升官,可以發财,可以得到天皇陛下的接見。普通人呢,誰能保證自己有機會活着看到勝利的那一天麽?”
“沒有,我保證,即便打上一百年,你們也看不到勝利!”趙天龍揚起頭,大聲宣布答案。“我說酒井,我看你良心未泯,還是找機會退役回家吧!去年沒讓冰窟窿凍死你,以後你可不能保證自己的運氣一直像去年一樣好!”
“好什麽好,我在醫院裏躺了一個多月,到現在,每逢陰天,渾身上下的關節都疼得像刀子紮一般!”酒井高明擡頭看了看他,繼續悲傷的搖頭,“我做不了主,我們都做不了主。軍部從上到下都是瘋子,先說三個月能打赢中國。三個月不成了,又說兩年。馬上兩年就過去了,下一次,不知道他們準備說繼續打多少年呢?!反正你們中國弱,我們日本強,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
不待趙天龍和張松齡兩個出言駁斥,他又迅速補充,“可即便能赢,又關我什麽事情?!說不定哪天在戰場上,張君一顆子彈就打碎了我的腦袋。帝國再怎麽輝煌,跟一具屍體能有什麽關系?!”
“嗤!你這......,讓我怎麽說你好呢?!”張松齡被酒井高明悲悲切切的模樣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搖搖頭,低聲安慰,“那你以後打仗時,幾盡量不要沖在最前面吧!我雖然認不出對面的人是哪個,總不會放着沖在前面的目标不打,專門瞄着拖在後面應付差事的開槍!”
“打仗的時候,後邊會有人督戰!如果我表現太差的話,他們會逼我去做人彈。腰裏綁上炸藥,直接往你們的陣地上撲,轟隆!以後就再也不用怕死了!”酒井高明又歎了口氣,苦笑着站起身,“算了,不說這些了。這也許就是命運吧!煩也沒有用!時候不早了,我得帶着貨物抓緊時間往回走了!”
“我去給你拿貨!”張松齡趕緊跟着站起來,與酒井高明和三浦太郎一塊兒往外走。趙天龍想了想,也邁步跟上。在出帳篷的瞬間,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留下的貨物,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唉——!”
按照他以往的評判标準,酒井高明和三浦太郎這種人,無疑屬于懦夫和敗類。可偏偏兩個懦夫和敗類,爲遊擊隊帶來了大夥眼下最需要的東西。偏偏兩個懦夫敗類,把他印象裏的小鬼子,從一堆窮兇極惡的符号,變成了一群活生生的人。
他們居然也怕死!居然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打仗!他們居然也會爲了撈錢就铤而走險!他們中間居然也有人希望庸庸碌碌的活着,平平安安地走完這一生!
到底是鬼子中的勇士多一些好,還是像酒井高明這樣的懦夫和敗類更多一些才好?一時間,趙天龍發現自己心裏居然有點兒矛盾。“下次戰場上遇到,希望你們倆别主動往老子槍口前面鑽!”望着對方矮小枯幹的背影,他心中默默地祝福。同時用力按了一下腰間的盒子炮,讓金屬的冰冷驅散自己心中的胡思亂想。
走在他前面的張松齡三人動作很快,隻是逛了五、六個攤位,就湊齊了先前答應給酒井高明的全部貨物。價格基本上跟張松齡在帳篷裏随口報出的不相上下,質量在整個集市上,也屬于絕對上乘。有個别商販見客人是跟在榷場主事者身後的,還刻意包了一袋子用糯米熬出來的糖糕,免費請大夥品嘗。喜得酒井高明和三浦太郎二人眉開眼笑,不斷地雙手合十,向攤主表示感謝。
自有負責照看市場的小遊擊隊員過來,請賣了貨的攤主們到榷場入口處的市場管理部門去結賬。張松齡和趙天龍兩個則幫客人将貨物打了包,放在了馬背上,然後一路護送對方離開了榷場。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兩位客人也跳上了坐騎。在抖動缰繩的一瞬間,酒井高明忽然又低下頭來,看着張松齡的眼睛,很是認真地說道:“張君,你也想辦法給自己存些錢吧!這場仗無論誰輸誰赢,戰後恐怕都會有一段很難過的日子熬。即便軍隊裏一直管飯,家裏的長輩和晚輩們,總得有錢去買一口吃的!”
“我記住了!你也多保重!”張松齡點點頭,心中突然湧起了父親那充滿慈愛的面孔。已經快離開家整整兩年了,也不知道家裏頭現在變成了什麽模樣?自己“死而複生”的消息應該沒傳播開吧?!當地的小鬼子沒找父親和哥哥麻煩吧?!唉!都怪該死的小鬼子!
想到自己被害得有家難回,他忍不住揚起巴掌,朝着戰馬的屁股狠狠拍了一記。酒井高明的坐騎吃痛,“咴咴咴”發出一連串抗議,撒開四蹄,風馳電掣般跑遠了。
張松齡的思緒也被馬蹄聲帶着飛到了天上,從半空中俯覽萬重關山。關山之後,是一望無際的華北大平原。自己的家,就在平原的盡頭。中原的春天馬上要過去了,院子裏的那顆杏樹,此刻又該結滿毛茸茸的小酸球球了吧!
“怎麽了,想家了?!”發覺張松齡的情緒有些低落,趙天龍關心地詢問。
“有點兒!”張松齡不想對好朋友隐瞞,輕輕點頭。“以前每年這個時候,我老家那邊,都會組織起一支商隊到草原上販賣貨物。以前是我爹帶隊,後來我爹老了,帶不動了,就把帶頭人的位置傳給了我大哥。”
“那你這幾天留意一些,說不定能遇上你哥呢!”趙天龍笑了笑,故意拿話引張松齡開心。
“很難!”張松齡長長地歎氣,不想再說話。随着年齡的增大,閱曆的增長,他的頭腦也越來越清醒。以前一些原本懵懵懂懂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總能從中找到或者感悟出更多的東西。就拿去年在張家口遇到自家大夥計趙二的事情來說吧,當時此人對他那麽熱情,那麽寬厚,卻從來沒提議讓他抽空回家去看看!
張松齡當時沒察覺出什麽,但過後回憶起來,卻隐隐感覺出了趙二眼裏的疏離。他不希望自己回去,以免現在的身份拖累家人,拖累店鋪裏的夥計和周圍的鄉親。雖然自己現在正做的事情,就是爲了他們,就是爲了早一些結束他們當亡國奴的日子!
草原上的春天雖然來得晚一些,但此時此刻,月牙湖上的冰面也早已經融化殆盡。微風将水汽從湖面上吹來,掃過去年冬天曾經被人爲焚燒過的地面,竟然在一片焦黑之上,隐隐渲染出幾抹綠意。令人一眼看去,竟以爲地獄被春風拖回了人間,似夢似真,渾然忘記了身在何處。
“這個.......”陪着張松齡在湖邊發了一會兒呆,趙天龍又想起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低聲提醒,“與小鬼子做生意的事情,最好不要讓讓太多的人知道。否則,以後難免會産生誤會!”
“我知道,除了你,王隊長和鄭小寶之外,目前沒有第五個人知道這件事!”張松齡的心緒迅速從遠方别拉了回來,點點頭,低聲答應。
“你說,你說咱們王隊長,王隊長會向上面彙報這件事麽?上邊知道後,會不會覺咱們這樣做,太沒有原則?”趙天龍總覺得心裏頭不安生,繼續低聲提醒。
“上次跟王隊長說起酒井想做生意時,咱們這邊還沒有電報機呢!”張松齡想了想,笑着搖頭,“這次酒井高明來得有點兒突然,我也沒來得及跟王隊請示。不過買賣已經做完了,請示不請示都沒意義了!如果王隊不高興,或者上級部門對此有不同意見的話,我一個人頂着便是!”
“什麽意思啊,你?!”趙天龍瞪了他一眼,怒形于色,“有我在,怎麽會讓你一個人頂着!還是那句話,咱們倆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好!”張松齡伸出手,笑着答應。
趙天龍将巨大的手掌揚起來,在半空中與他相握。明亮的眼睛裏,充滿了友情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