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而來的冬雪,非但壓熄了草原上的火災,使得逃生者的道路越發艱難。
疲憊不堪的戰馬馱着主人搖搖晃晃地走在雪野上,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釘過鐵掌的馬蹄特别容易打滑,草原上本來對馬腿構不成人任何威脅的碎石塊和鼠洞,被老天爺覆蓋上數厘米深的一層積雪之後,也變成了一個個天然的陷阱。戰馬隻要踩上又冷又滑石塊,,就會被石塊滑個趔趄。如果不幸踩入鼠洞,下場則更是慘不忍睹。不僅會将背上的主人狠狠地甩出老遠,還可能連馬腿都被别斷,再也無法活着離開這片白色世界。
獨立營和遊擊隊的戰士們原本都帶了充足的備用坐騎,然而昨天傍晚那場襲擊來得實在太突然,逼得他們不得不選擇全力突圍。非但多餘的坐騎都落到了敵人之手,連幹糧和彈藥也隻剩下了随身攜帶的那很少一部分。勉強對付了一頓晚餐和一頓早餐之後,就已經到了彈盡糧絕的邊緣。
更令大夥感到絕望的是留在背後的馬蹄印,蜿蜒曲折,從腳下一直延伸到今天早晨大夥出發之處,在平整得如同一張白紙般的雪野上,顯得格外醒目。任何長着眼睛的對手,都能順着馬蹄印找出他們的行蹤,即便暫時不敢靠得太近,也絕不可能追丢方向。
當太陽升到頭頂高度,大夥找了一片樹林的邊緣停下來,引火取暖。沒受傷的人主動提着槍分散開,四下尋找機會獵取野兔、灰鼠等可能在下雪天出來覓食的小動物,爲隊伍緩解燃眉之急。輕傷員們也鑽入樹林從積雪下翻檢出相對幹燥的樹枝,讓火堆能維持到每個人都烤暖身體。那些重傷号們,則被大夥擡到了靠火堆最近的地方,用勉強融化開的雪水清洗傷口。這是同伴們唯一能提供的救助,誰也不知道能起到多大效果,但至少能讓他們走得時候,還保留着作爲人類的尊嚴。
“這麽下去,早晚會被敵人追上,除非小鬼子被凍怕了,根本就不願意追!”第二百一十一師獨立營營長周黑碳走到火堆旁,将一把行軍水壺交到了八路軍黑石遊擊大隊副大隊長呂風之手。
壺裏邊裝的是上好的杏花村,還剩下一小半兒。周黑碳在離開五原之前,曾經采購了很多。本以爲可以帶回去給獨立營的其他骨幹們開開洋葷,隻可惜沒等運到目的地,就遭遇了埋伏。所有美酒也與其他補給品一樣,白白地丢給了僞軍,隻剩下了他無意間挂在馬鞍後的這壺。
副大隊長呂風用右手接過水壺,倒了一些在毛巾上,然後用蘸了酒水毛巾按住自己左肩膀處的傷口。有股**辣的刺痛立刻從傷口蔓延到了全身,他低下頭,輕輕倒吸冷氣,“嘶——”,手卻不肯松開,盡力讓白酒不要浪費。
“讓我看看!”見呂風疼得連汗都冒出來了,周黑碳蹲下去,主動幫忙檢查傷口。子彈的位置有點兒低,并且沒有形成貫穿傷。以眼下手頭的工具和條件,根本不可能将其挖出來。“有點兒麻煩!”他又倒了些白酒,繼續擦拭傷口處淌出來的,已經開始發黑的血液,“不過有疤瘌叔在,也不至于留下什麽後患。你甭看他隻是個蒙古大夫,但是跟紅傷打了一輩子交道,水平未見比那些西洋大夫.......”
“别浪費了!給其他弟兄也留點兒!”呂風擺擺手,低聲打斷周黑碳的安慰。“沒傷到内髒,我自己能感覺得出來。好在眼下還是冬天!”
“應該還夠用!”周黑碳拿着行軍水壺在耳邊晃了晃,然後順手将其交給自己麾下的一名心腹,“你拿去給弟兄們擦,每人一次,誰也不準多用!”
“是!”那名弟兄站起身,領命而去。
周黑碳又想了想,繼續說道:“咱們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小鬼子萬一循着雪地上的腳印兒追過來,大夥誰都跑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呂風笑了笑,擡起頭來追問,臉上的表情非常坦誠。
周黑碳立刻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側開頭,抓起一根幹樹枝反複在火堆上攪動。猛然躍起的火苗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也照亮了眼睛中隐藏的不甘與慚愧。好不容易才謀上了一個正規軍營長的位子,卻連屁股都沒坐熱,就又成了光杆司令。換了誰,也不甘心接受這樣的結局。
副大隊長呂風已經過了耳順之年,很容易就猜出了周黑碳的真實想法,歎了口氣,主動提議:“把你在沙漠中藏身處的地圖給我一份,然後咱們分開走吧!這樣,至少還能剩下一路!”
“那,那怎麽好!你們,你們遊擊隊本來人就少。對,對附近的地形也沒我們獨立營熟!”周黑碳立刻激動起來,一邊擺着手大聲反駁,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朝趙天龍那邊瞄。
趙天龍卻仿佛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般,隻是皺了下眉頭,就抓着一把雪,繼續努力擦拭張松齡的額頭。後者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總共醒來過五次。最後一次持續了大約一刻鍾時間,迷迷糊糊中感覺到了大夥目前的處境,主動要求爲隊伍減輕負擔。趙天龍用一記砍在脖頸後的手刀回應了他,然後便将他左手的腕子用皮索與自己的右手腕子連在了一起,再也沒有分開。
“别大聲嚷嚷了,影響士氣!”副大隊長呂風拉了周黑碳一把,大聲提醒,“分兵是不得已的事情,相信隊伍中的每個人都能理解!等會兒吃完了飯,你就帶着自己的人先走。把地圖給我留一份就行,如果沒有地圖,就用樹枝在雪地上臨時幫我畫一張。我找幾個人記下來,然後就立刻擦掉!”
“有,有!我這就找出來給你!”周黑碳再度蹲下身,以極小的聲音回應。随即,解開腰間的皮帶,用刀子割裂,從中取出一張打成了卷的羊皮。“這是我爺爺那輩兒傳下來的,專門爲了應對今天這種情況。如果小鬼子沒追上您,您就從這裏一直向北,先過了大潢水,從這裏折向東。從松鼠山下進入沙漠,再繼續向東,見了一片紅色的戈壁,再轉向北。然後可以見到兩處小水泡子。從那裏向西北折,大約四十裏之後,有片綠洲,然後再.......”
“我帶着所有重傷号留下打阻擊!”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将地圖搶走,“我帶着所有重傷員留在這兒,幫大夥争取時間。你們一起走,免得再遇上别的敵人,連還手的能力都沒有!”
周黑碳低下頭去,看見說話的是一名姓韓的遊擊隊員。此人被子彈打穿了小腿肚子,傷得并不算嚴重。尤其是在冬天,傷口很難感染的情況下。
這讓周黑碳覺得很尴尬,壓根提不起勇氣将地圖搶回,“我,我也希望大夥盡量一起走。但是,但是......”
“韓林,别胡鬧,把地圖給我!”副大隊長呂風伸出手去,及時替周黑碳解圍,“即便一起走,再遇到敵人,咱們也沒力氣反擊。分開的話,好歹還能讓敵人迷惑一下,不知道該往哪邊追!”
“可是......?”遊擊隊員韓林猶豫着,遲遲不願将地圖交回。另外一名躺在火堆旁的傷号将地圖從他的手中搶走,奮力丢回呂風懷中,“别可是了。呂隊長和周營長他們說得有道理。按照綠林規矩,大夥也該這麽辦!”
此人隸屬于獨立營,是周黑碳的心腹,自然會做出對自家更有利的選擇。遊擊隊員韓林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駁,耳畔卻又傳來對方堅定的聲音,“你腿上的傷不重,跟着呂隊長他們走,老子留下來替你們打阻擊。反正老子都這樣了,逃出去也未必能多活幾天,還不如留下來拉幾個墊背的!”
“我留下!”一名受了重傷的遊擊隊員喊了一聲,然後和昂起頭,将本該洗傷口的烈酒倒進了嘴裏。
“老子不走了,就在這裏殺個痛快!”一名馬賊将酒壺搶過去,自己狠狠抿了一口,然後傳給下一名傷員。
“阻擊得打,兵也得分!”接到酒壺的人笑着點頭,仿佛在約定下一次聚會的時間般,熱切地說道。
“騰出幾匹馬來給受了輕傷的,大夥也能走得快一些!”
“這地方風景不錯!老子走累了,真的累了!”
躺在火堆旁的重傷号們紛紛開口,替兩家上司做出對雙方都有利的選擇。這種情況下,繼續要求袍澤們帶着自己逃生,等同于拉着袍澤們跟自己一道去死。無論是遊擊隊的戰士,還是前草原馬賊,都不會做出如此無恥的選擇。雖然隻要他們不開口,周圍的人絕對不會主動抛下他們。
周黑碳和呂風互相看了看,咬着牙決定接受重傷員們的要求“把手雷都留下!每個人給他們湊五十發子彈!”
“等會兒大夥吃過了飯,用雪在附近堆一堵牆,然後在澆上冷水,做個冰掩體給他們!”
“戰馬留三匹,幹糧給他們留夠兩天吃的。萬一小鬼子沒追過來,他們也有機會離開!”
.“........”
二人相互補充着,努力爲留下來打阻擊的傷員們創造最好的條件。誰也不提今後會替傷員們報仇的話,仿佛後者真的像他們希望的那樣,還有機會被小鬼子錯過一般。
“等今後有了機會,老子絕不放過姓彭的和他那個師父!”唯一承諾來自周黑碳,在即将與遊擊隊分别之前,他舉着手對天發誓。
呂風和趙天龍看了他一眼,誰也沒有回話。昨天敵人埋伏得那麽巧,若說不是提前得到了大夥即将經過的消息,根本沒有可能。而對大夥行蹤知道最清楚的,隻有晉綏軍總部和軍統晉綏分站。恰恰在上路之前,馬漢三又特意将彭學文給追了回去。
隻有活着的人,才有資格提查明真相和報仇。分開之後,兩支隊伍都竭盡全力往遠方趕。當天下午,他們分别在大約三十裏之外的不同位置,聽見了手雷的爆炸聲。蓦然回首,看見一條彩色的巨龍,在蒼茫的大地上一躍而起,翻滾飛騰!
那條龍永遠不會死去。一道永生的,還有草原上那些高傲的靈魂!無論他們是馬賊,還是戰士。無論他們是蒙古人,還是漢人,無論他們在熱血流盡前有過什麽信仰!
酒徒注:今天是七七事變紀念日,一年前,酒徒在上連載了這部小說。轉眼已經過百萬字,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酒徒其實隻想說一句話,當年那些以生命捍衛過華夏的人,都值得我們敬仰,無分民族,亦無分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