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口吻,居然和副司令員張霁雲剛才對紅胡子的評價差不多。劉國梁氣得胸口一挺,本能地就想開口提醒蘇醒不要犯唯軍事主義錯誤。然而轉念一想,對方畢竟是軍分區司令員兼政治委員,必要的權威還是應該給與足夠的尊重。咬了咬牙,喘着粗氣說道:“單純從軍事角度,王洪同志最近一段時間的工作的确卓有成效。然而把軍事和政治兩方面綜合考慮,他的一些做法卻不是很妥當。比如說.......”
稍稍停頓了一下,他決定還是先從比較不重要的部分說起,以免引發蘇醒的反彈,像剛才張霁雲一樣護短,“比如說,他準備利用俘虜組建白俄中隊這件事。就做得非常欠考慮。要知道,那些人可都是在蘇聯境内欠下過累累血債的白匪,對蘇維埃政權的仇恨幾乎都刻進了骨頭裏。咱們同樣是**的隊伍,怎麽能招攬這些仇人呢?”
“是麽,有這種事情?這個王胡子,還真是有點氣魄啊!他的報告在哪呢?讓我先看看!”蘇醒聽得一愣,快步走到桌案前,笑着抓起電報。
“在第三段第二行!”劉國梁瞪了蘇醒一眼,非常不滿地回應。從對方的表情上來看,好像根本沒覺得紅胡子的行爲有什麽出格。反而帶着幾分欣賞的味道,好像紅胡子此舉是爲八路軍争了光一般。
“.......經深入調查和審理後,處決了三十幾名手上有多條人命的慣匪和白匪骨幹。遣散了一百七十二名年齡偏大,罪行相對較輕的白匪。還有一些劣迹不明顯的白俄匪徒,經批評教育之後,已經認識到了他們自己以前的錯誤,發誓要痛改前非。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則,遊擊隊決定從中挑選三十歲以下,身體健康且無不良嗜好者.......”蘇醒沒有注意到劉國梁的情緒,一邊看電報,一邊低聲将上面的内容給念了出來,“........作爲新鮮血液,吸納進遊擊隊内,以彌補遊擊隊最近一段時間減員較大的缺陷........”
“我覺得沒什麽不妥當啊!”放下電報,蘇醒轉過頭,看着劉國梁的眼睛,坦誠地跟對方探讨,“那些年富力強,又沒犯過太過分罪行的俘虜,直接與慣匪一起處決掉,肯定不行!如果把他們放了,他們年輕輕的又肯定不甘心在草原上默默無聞的當一輩子牧民,弄不好,沒幾天就得重操舊業。還不如讓他們加入遊擊隊戴罪立功呢,好歹也是摸過槍的人,上了戰場不會表現太差!”
“可他們,他們是俄羅斯人,在蘇聯境内欠了累累血債的!”劉國梁忍無可忍,再度大聲提醒。
“怎麽可能在蘇聯境内欠過血債呢?!”蘇醒轉身又把電報給抓了起來,指着上面的文字反駁,“王胡子不是寫了麽,他要招攬的都是三十歲以下的。十月革命都過去二十多年了,三十歲以下的白俄馬匪,要麽是五六歲時就随着父母逃到了中國境内的,要麽就是在中國境内出生的,不可能在蘇聯那邊還有什麽血債。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其實更應該算是中國人,雖然他們長得跟咱們的确不太一樣。”
“這........?”劉國梁語塞,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們,他們,您說得,好吧,您說得的确有道理。可這件事兒如果傳到蘇聯同志耳朵裏去,咱們八路軍怎麽給人家解釋啊?!怎不能像您剛才那樣,咬着牙非說他們是中國人吧!”
“還要怎麽解釋啊?!”蘇醒皺了下眉頭,對劉國梁的态度有些不太滿意,“當年大軍閥張宗昌招攬白俄潰兵組建大鼻子軍團的時候,也沒見蘇聯同志找他要解釋啊!怎麽到了咱們八路軍頭上,反而事情就多起來了呢?莫非在蘇聯同志眼裏,咱們八路軍還不如張宗昌那些軍閥來得親近?!”
“這........”劉國梁徹底被憋住了,半晌說不出任何話來。蘇醒聳聳肩,笑着繼續補充:“我說國梁同志,你沒有必要那麽緊張!蘇聯同志事情多着呢,哪有閑功夫管咱們這邊怎麽處置俘虜!況且把這些白俄潰兵的後代收攏在咱們遊擊隊裏,對蘇聯老大哥來說,總比任由他們在草原上流竄安全。否則,萬一哪天他們被日本鬼子給招安了,帶路殺向西伯利亞,豈不更是麻煩?”
“那倒也是!”劉國梁低下頭,非常沮喪地承認蘇醒的分析有道理。從風險可控制性角度來講,把白俄潰兵的後人掌握在八路軍手裏,的确比讓這些人給鬼子帶路安全得多。但這并不意味着喇嘛溝遊擊隊最近所作所爲就完全正确,特别是跟軍統特務之間糾纏不清的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繼續縱容下去。
想到這兒,保衛科長劉國梁長長了吸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說道:“在收容白俄土匪後代這件事上,我承認我沒有王洪同志考慮得深。但是,他最近的幾場戰鬥,可是都得到了軍統方面的大力協助。如果.......”
“這個我剛才看到了!”蘇醒笑了笑,還是繼續給紅胡子撐腰,“不就是幾個軍統局的年青人,裏應外合與黑狼幫一道拿下了黑石寨麽?圍魏救趙,這一招使得不錯。軍統那邊看來還是有不少人才的,就是上層做事總犯糊塗。”
“還有電台,也是軍統特務幫他們修好的。現在正由軍統特務替他們培訓報務員,并且想跟軍分區這邊建立直接的電台聯系!”
“好啊!”也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明明聽見劉國梁話裏有話,蘇醒還是大聲對紅胡子的行爲表示贊賞,“有電台還不好麽?我正愁跟他們聯系起來太耗時間呢。咱們察北軍分區雖然是個小單位,可發展空間卻比口裏那邊大得多。如果跟底下的遊擊隊聯系都靠交通員跑來跑去,遇到緊急情況,怎麽可能做出有效反應?!有了電台之後就好了,紅胡子那邊什麽情況,咱們第一時間就能了解。咱們這邊有什麽要求,也可以第一時間下達到遊擊隊。你們機要室好好考慮考慮,雖然分區這麽人員也緊張,該派電訊人員下去,還是要派下去的。越早把各路遊擊隊都用電台聯系起來,對咱們軍分區整體發展越有利!。”
“您就不怕是軍統那邊給紅胡子的是糖衣炮彈?!”保衛科長劉國梁再一次被激怒了,仰着頭大聲嚷嚷。
“糖衣吃掉,炮彈打回去不就行了麽?”蘇醒再度聳肩,回應得底氣十足,“王胡子是多年的老同志了,還會被幾隻剛出窩的小家雀給啄瞎了眼睛?如果那樣,他這個紅胡子可就真的是浪得虛名了!”
“蘇醒同志,我可是作爲一個保衛人員在提醒您對此事給與必要的關注!”劉國梁氣得直跺腳,瞪圓了布滿血絲的眼睛抗議。“又是獨行大盜,又是馬賊,又是軍統和白俄土匪,如果喇嘛溝遊擊隊真的變了質,您要負直接領導責任!”
“劉國梁同志,我理解你作爲一名保衛人員的擔心!”蘇醒也收起笑容,非常嚴肅地回應,“但是,我不得不強調一句,保持警惕性是必需的,卻也不能自築藩籬,硬生生将朋友都往敵人那邊推。上級領導指示過,抗日戰争,必然是一場持久戰。光憑咱們**人,是無法單獨取得這場戰争的最後勝利的。咱們必須要,也不得不,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動員一切可能動員的力量,去跟日寇周旋。這些團結對象裏面,我認爲,應該包括一切愛國力量,哪怕他們曾經做過馬賊、做過大盜,甚至他們直接就是國民黨的官員、軍人和特工。他們也許對咱們的理想不太了解,甚至心存敵意。但是,隻要他們能站在中華民族的立場上,能站在共同抗日的立場上,咱們就要團結他們,接受他們的善意與幫助。并且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回報他們的善意與幫助。朱德司令員在二戰區,就是這樣做的。國民黨高官衛立煌将軍,也給了咱們八路軍很多軍火和物資。如果都像你一樣,因爲他是國民黨,或者因爲他的部下中有人對咱們心存敵意,就拒絕一切幫助的話。這抗日戰争還怎麽打?咱們晉察冀軍區還怎麽發展壯大?!”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無論在政治理論方面,還是在實際操作經驗方面,劉國梁的修爲都遠不如蘇醒精深,被說得面紅耳赤,喃喃地替自己辯解。
“我知道你很盡責!我也知道你本意和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你現在的表現,卻已經是在自築藩籬!”蘇醒将語氣稍微放緩和了一些,語重心長地教誨,“你想想,紅胡子那邊,既不能打土豪分田地,又不能減租減息,他能得到多少支持?他能如何發動群衆?那一帶,荒涼起來,方圓幾十裏都不見人影,他又能發動起多少群衆來?!如果他這個也不敢要,那個也不敢要,稍微有缺點的人就往外推,稍微動機不明的善意就拒絕接受,喇嘛溝遊擊隊還怎麽發展壯大?怎麽跟小鬼子去周旋?估計早就讓小鬼子給滅了!即便不毀在小鬼子手裏,也得毀在那些反動貴族手裏!”
“那是!”副司令張霁雲點點頭,低聲幫腔,“在晉察冀軍區沒成立前,咱們黨可是沒少往察哈爾北部各縣派遣工作人員。這些先遣力量,不是在當地站不穩腳跟,被受到蒙蔽的群衆和蒙古貴族給趕了出來,就是毀于反動勢力之手。隻有王胡子,不但站穩了,而且已經獲得了一定的群衆基礎。”
“那是因爲他原本就是東北軍的舊軍官,對付舊貴族和當地人的經驗比别人豐富!”劉國梁還是有點兒不服氣,小聲反駁。
“隻要是成功的經驗,就值得我們虛心學習。不用管他是來自東北軍,還是來自其他軍閥那邊!”蘇醒瞪了他一眼,大聲強調。
這話說得非常在理,八路軍内部,一直也有博采衆長的傳統。劉國梁意識到自己的今天徹底成了少數派,卻仍然不想放棄個人對紅胡子的成見,低着頭想了一會兒,将話頭帶向最後一個問題所在,“你們兩個說得都對,爲了抗戰大局,的确應該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對于送上門來的幫助,也的确沒有硬向外推的道理。但王洪同志把一個來曆不明的人,直接提拔爲遊擊隊骨幹這件事,總做得有些出格了吧?不但我一個人覺得太突然,即便是他們遊擊隊内部,其實也有不少反對聲音!”
“有這回事?你說得是誰,他在報告中提了麽?”蘇醒也不想過分打擊劉國梁的積極性,想了想,準備先了解一下具體情況再下結論。
“這裏!”劉國梁搶過電報,将涉及到張松齡的那一段用手指點出來給蘇醒看,“就是這個張松齡,很有可能就是軍統專門派出來的釘子。他與新任軍統察綏分站副站長彭學文情同手足,并且出現在草原上的時間,也是前後腳!”
“他是軍統特務,你有證據?”蘇醒突然大笑了起來,頭不停地左右搖動。
劉國梁被笑得心裏發虛,想了想,故作鎮定地說道,“沒有直接證據。但也無法證明他不是軍統特工。王胡子的上一份報告送來後,我派人專門調查過這個張松齡。線索在娘子關戰役之後就完全斷了,并且一斷就是七、八個月!”
“我剛剛跟老劉也說起過這件事,的确有點蹊跷!”副司令張霁雲也不是一味地袒護下屬,該承認的事情,絕不百般狡辯,“王洪同志說,這個張松齡是老二十六路的底層軍官,在娘子關戰役中負了重傷,被當地百姓收留,并且與伍楠同志有過數面之緣。可伍楠同志恰巧在這個節骨眼上犧牲了,所有線索都斷在了娘子關戰役這個點上。間隔了那麽久,這個張松齡又與軍統的人先後腳出現在黑石寨一帶,來曆和動機,着實讓人不太放心!”
“你們兩個的意思是,找不到人證明他那段時間在老鄉家裏養傷是吧?”蘇醒繼續微笑,臉上的表情非常親切,仿佛看到了多年不見的自家晚輩一般。“這件事怪我了,我最近忙得天昏地暗,沒想到王胡子真的有本事留下他,更沒想到老劉你居然着手會調查他!”
“的确找不到任何人替他作證!”劉國梁先是大聲強調,随即察覺到蘇醒的表情着實古怪,擡起頭,詫異地試探,“莫非司令您.......”
“我給他作證吧!”蘇醒想了想,笑着點頭,“這樣,線索就完整了。我作證他當時的确在老鄉家養傷,我還專門叮囑過伍楠同志,要想方設法把他拉進咱們的隊伍。那小子未必能做一個好軍官,卻絕對一個兵王!可惜伍楠同志沒能把他留下!不過.......”
蘇醒笑着搖了搖頭,臉上露出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幾分頑皮,“不過他最終還是沒逃過老子的手掌心,這一回,老子少不得要找個緊箍咒給他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