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松齡依舊猶豫不絕。在特務團當連副時,他背後有團長老苟撐腰,仍然花了很長時間才讓連裏的老兵們接受自己。如今到了喇嘛溝遊擊隊,既沒有太拿得出手的功勞,也沒有強硬後台。一下子就進入隊伍的領導核心,面臨的挑戰恐怕會更多。
“就這麽定了,男人漢大丈夫,哪那麽多婆婆媽媽!”紅胡子根本不給他第三次推辭的機會,手臂在他肩膀上狠狠勒了一下,大聲宣布,“大夥都聽好了,這就是咱們的第三中隊的張隊長。會打仗,有文化,還特别有擔當。今後誰要想痛快地殺幾個鬼子,就多多向他請教。别抹不開面子,人家可是山東省國立一中畢業的高材生!”
“知道了!”人群中,響起一陣熱烈回應。不僅僅因爲張松齡爲整個遊擊隊付出的那些努力,而且因爲他的學問。要知道,在草原上,能把初小讀完的,就已經算是文化人。張松齡國立高中畢業,就等同于過去的秀才甚至舉人,無論走到哪裏,都理應被高看一眼。
“知道了就鼓一下掌!”紅胡子扯開嗓子,繼續鼓動。唯恐弟兄們表現出來的态度不夠熱情,在張松齡心裏留下什麽陰影。
“歡迎,歡迎,舉雙手雙腳歡迎!”遊擊隊員們笑鬧着,用力鼓掌。即便扯動了傷口,疼得呲牙咧嘴,也在所不惜。
紅胡子滿意地點點頭,拉着張松齡走向另外一個人,“咱們遊擊隊的幹部,你以前都見過,我就不跟你逐個介紹了。這位你來認識一下,他是我當年在東北軍中的好兄弟,如今在安恒鹽幫當大掌櫃,閻志勇閻老闆。咱們遊擊隊這回能反敗爲勝,可是虧了他趕來得及時!”
“久仰久仰!”見有外人在場,張松齡不想拂了紅胡子的顔面。轉過身,以江湖禮節向安恒鹽幫的閻掌櫃拱手。
“你别聽老王瞎扯,我就是倒賣私鹽的小販子,哪裏稱得起什麽大掌櫃!”被紅胡子介紹到的人是一位四十出頭的陌生男子,身穿土灰色的對襟棉布大褂,頭戴一頂黑氈帽。乍看上去就像個山西土财主,但一開口說話,聲音裏卻透出了濃烈的行伍氣息,“倒是你張松齡的名字,最近十幾天我可是走一路聽了一路。差點兒就沒把耳朵給磨出繭子來!本以爲這輩子都沒機會一睹英雄真容了呢,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你!”
“閻老闆說笑了,如果您是小販子,這晉冀魯豫四省做鹽業的,就沒一家敢自稱大買賣了!”張松齡又笑了笑,很老練的恭維。同時用眼角的餘光再度掃視周圍人群。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當他把偷偷觀察到的結果與先前紅胡子的話結合起來之時,眼前情況就有些令人震撼了。
附近與遊擊隊員們站在一起,凡是身上沒帶着傷的,幾乎每人都穿着一件兒土灰色對襟棉布大褂。更遠處還有一些陌生身影正在仔細翻檢每一具鬼子和馬賊的屍體,也是個個身穿土灰色對襟棉布大褂。兩邊的總人數加起來,足足有三百挂零,已經遠遠超過了遊擊隊在未開戰前的規模。
閻老闆也爲被張松齡的年青和老到吃了一驚,愣了愣,笑着追問,“怎麽?張兄弟以前還聽說過我們安恒鹽業?你的話略帶山西口音,難道家中長輩也是走西口過來的?”
“我家是在魯南一帶做雜貨生意的,開戰前,每年都往返草原好幾趟!當然不可能沒聽說過大名鼎鼎的安恒鹽業啊!”張松齡搖搖頭,不着痕迹地忽略掉了對方的試探。
“怪不得我一見到小兄弟就感到親切,原來是同行!”閻老闆的眉頭輕輕跳了跳,迅速放棄繼續刨問張松齡的跟腳。
“可不是麽?我一見到您老這身打扮,就覺得眼熟!”張松齡也悄悄收回觸角,笑着敷衍。
他以前其實壓根兒就沒聽說過什麽安恒鹽幫,但是對蒙古草原上的湖鹽買賣卻一點兒都不陌生。據經常出塞的父親和哥哥講,草原深處在一個叫壩上的地方有處大鹽湖。湖水到了晚間,就自動結出雪花一樣潔白的鹽塊來,天氣越冷,鹽的質地越單純。所以做湖鹽買賣的商販,向來都是趕在快入秋時才帶着一車車貨物向草原進發。沿途将貨物賣給塞外的漢人城鎮和蒙古部落,到達湖邊前恰好貨物抛售完畢,隻剩下空車。然後将空車裝滿湖面上凝結出的鹽塊,趕在第一場雪落下之前迅速南返。
由于湖鹽的味道和賣相都略強于海鹽,而從湖面上鑿鹽又不需要支付任何成本,所以湖鹽買賣的利潤極其豐厚。基本上一車貨物倒騰出手,一車鹽倒騰回來,就足夠參與者花上好幾年。但巨大的利潤,往往也意味着巨大的風險。做走私湖鹽生意者不但要面對草原上随時都會降下,足以将行走中的馬匹直接凍僵的暴風雪,還要應付沿途的各路馬賊、王爺私兵和官府稅吏、稅警。久而久之,跑單幫的私鹽販子和小規模的臨時隊伍,就都被淘汰出局。剩下的寥寥幾支則都是本錢足、靠山硬、刀子也絕對夠鋒利的大字号,輕易沒人敢于出頭招惹。
換一種通俗的說法,所謂安恒鹽幫,其實就是一支有深厚背景的武裝走私團夥。專門從事将草原湖鹽走私進關内,順路再倒騰一些尋常商販不敢染指的貴重物資進入草原的買賣。與其他綠林豪傑不同的是,鹽幫不會主動攻擊途中遇到的任何人,也不會仰仗着手中的武力進行搶掠。但如果有人敢主動上門尋釁,鹽幫也絕對不會退縮忍讓。甯可冒着全軍覆沒的危險,也要跟尋釁者拼個兩敗俱傷。
所以草原馬賊出動“做生意”時,遇上成規模的鹽幫通常都會主動繞路,以免一腳踢到鐵闆上,撈不到任何便宜反而傷筋動骨。而鹽幫即便規模再大,也不會主動去撩撥馬賊,以防引發所有整個草原綠林道的同仇敵忾之心,最後落個人财兩空。
倒是那些夏天時就進入草原做生意的小行腳商販,最希望南返時能碰到一支鹽幫,死皮賴臉地跟在隊伍後邊蒙混過關。通常鹽幫發現小販子們的取巧行爲,也不會強行将其驅逐。反正敢在草原上拖延到秋末才往南返的小販子每年也沒幾個,就算順手做了件善事,給自己和家人都積了一份陰德。
不過今天,安恒鹽幫的行爲顯然不符合傳說中的行規。它居然在閻老闆的帶領下,與喇嘛溝遊擊隊聯手擊潰了應日本鬼子招募而來的各路馬賊!無疑,這種行爲破壞了整個走私湖鹽行當與所有草原馬賊之間的默契。一旦此事被有心人利用,恐怕今後安恒鹽幫再也不可能象以前那樣大搖大擺地往返草原。甚至很有可能被各地的馬賊視爲頭号攻擊目标,徹底失去進入草原的資格。
“紅胡子怎麽到哪都有朋友?并且個個都是可以替他拼命的交情?!”偷偷掃了一眼遊擊隊長王洪,張松齡在心中悄悄嘀咕。先前聽紅胡子說喇嘛溝遊擊隊請到了外援,他并沒有感到意外。畢竟八路軍不可能隻派一支人馬向草原滲透,友軍情況危險,其他兄弟部隊趕過來幫忙,乃是份内之事,根本用不着大驚小怪。
然而他卻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遊擊隊外援居然是一夥恰巧經過此地的鹽枭。更沒想到的是,這夥鹽枭爲了幫紅胡子,竟然連自家今後的生意都不顧。甯願放棄一條商路和每年入賬數千塊的巨大财源。
“這是我們安恒鹽業最後一次來草原上!”仿佛猜到了張松齡在想什麽,閻老闆轉過頭,很平靜地跟紅胡子告别,“大股東錢賺夠了,不想讓夥計們再冒被凍死在路上風險。所以今後老哥你再遇上什麽事情,我即便想幫忙,也不可能趕得這麽巧了。老哥你好自爲之,有空記得給我托人給我捎信兒,兄弟我會一直惦記着你。如果日子實在艱難,就奪路殺回南邊去找我。兄弟我隻要有一口飯吃,也不會讓你老哥的人餓到!”
“那我可就記下了!”紅胡子依舊是一幅江湖大豪模樣,對什麽事情都看得雲淡風輕。“兄弟你走好,有機會記得常來我這邊看看!”
“有機會一定會來!”閻老闆笑呵呵地拱手。旋即一轉身,沖着所有穿對襟灰布大褂的人喊道:“歇夠了沒有,歇夠了就上馬。把今天的繳獲都給我王哥留下,咱們到小柳樹那兒取了大車,回家!”
“是!”對襟大褂們齊聲答應。放下剛剛從日本人身上搜出來的戰利品,飛身跳上坐騎。須臾間,一縷煙塵便從張松齡眼前湧起,滾滾遠去,滾滾掠過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