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小了他二十三歲的妻子倪斐君正在廚房裏頭忙活,弄得整個家都飄滿了濃郁的菜肴香味。他們家不是雇不起廚師,世事固然艱難,國民政府卻也不會拖欠一個手握重權的上将薪水。然而倪斐君卻堅持認爲給丈夫吃自己親手做的菜是一個妻子的義務,賀耀祖也懂得欣賞對方的廚藝,所以成親五年多來,賀耀祖在沒有确實推不掉的應酬時,晚飯通常都是回家吃。夫妻兩個在飯桌前喂喂孩子,聊聊家常,白天上班時的疲憊就一掃而空。
可今天,賀耀祖卻明顯沒有什麽胃口。在傭人的幫助下換了鞋子和寬松的衣服後,便一頭倒在了沙發上,用當天的報紙遮住了面孔。
他之所以心事重重,倒不是因爲内疚自己剛剛親手毀掉了一名年青軍官的前程。實際上,官做到賀耀祖這種級别的人,心情已經很難被這樣一件小事兒影響到。況且賀耀祖已經做得足夠仁至義盡,他相信,如果換了總參謀長何應欽或者軍訓部長白崇禧這兩人與自己易地而處,他們所做的絕不會僅僅是将張松齡一分爲二那麽簡單。以他們的行事風格,很有可能會故意安排一個送死的任務讓黑石寨方面去執行,或者直接派人将張松齡做掉。這樣,才能一勞永逸的解決後患。
這也不是說何應欽與白崇禧兩個要比他賀耀祖殘暴,而是他們兩個行事的風格更幹淨利落,或者說爲人更殺伐果斷。與賀耀祖一樣,他們都是軍隊中的頂尖人物,都是軍中的大象,而張松齡隻不過是隻小小的螞蟻。有誰見過大象走路會因爲踩死了一隻螞蟻而難過麽?恐怕沒有吧。走路時能刻意避開螞蟻的窩已經仁至義盡了。更多情況下,是根本不會低頭,邁開大步直奔目标,哪有功夫管腳下的那隻螞蟻是黑是白,是死是活?!
他賀耀祖之所以心事重重,是由于吃不準蔣介石對某隻或者某幾隻小螞蟻的關注,是出于一時心血來潮,還是真的已經動了惜才之念。如果是前者的話,無論他怎麽對付那幾隻小螞蟻,都不會對自己産生任何不利影響。而萬一是後者,即便蔣委員長知道全部情況後能理解他這樣做的苦衷,想必也會因爲他在執行命令時打了太多的折扣而心存芥蒂。那樣的話,二人之間的互信就要受到極大影響,他賀耀祖在軍事委員會中的超然地位,也必将不複存在。
與國民黨内的其他元老不同,賀耀祖幾乎是唯一一個經曆過辛亥革命、北伐戰争,資曆和貢獻都足以與蔣介石比肩,卻依舊跟後者保持着朋友關系的人。而其他同等資曆和貢獻的元老,要麽已經被蔣委員長徹底打敗,成了國民政府中的裝飾品,要麽還在繼續跟後者明争暗鬥,幾乎一分鍾都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賀耀祖不喜歡與人争鬥,特别是在沒有任何勝利把握的情況下去争鬥。更沒想過自己哪天能取蔣介石而代之。他這個人沒有什麽太高的政治野心,也沒有太強權力**。他隻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内,爲這個國家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而軍事委員會辦公廳上将主任這個職位,則是他實現自己心中那些願望的一個重要憑借。如果因爲不再爲蔣介石所信任,進而被從軍事委員會辦公廳主任這個位置上調離,他就隻好象那些政治鬥争失意的元老們一樣,拿一份幹薪每天捧着報紙和茶水打發日子,這種下場,他絕對無法忍受,甚至連想一想,都覺得不寒而栗。
十一月的山城溫度有點兒低,因爲多雨的緣故,即便裹在絲絨睡衣裏,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氣中那一波接一波的秋涼。賀耀祖翻了個身,試圖用已經被體溫焐熱的沙發表面,去撫慰被冷空氣吹冰的小腹,剛剛把身體調整到舒服位置,脖頸處卻感到了一縷柔柔的暖風。
“呼——”已經是兩個孩子母親的倪斐君依舊沒改小女兒心性,見丈夫并未真的睡着,便鼓起嘴巴,在對方的脖頸窩處長長地吹了一口熱氣。那裏是賀耀祖身上最怕癢的地方,當時癢得他立刻一個轱辘從沙發上爬起來,一邊用手擋住妻子的嘴巴,一邊笑着問道:“飯做好了,孩子們呢?他們都吃了麽?!”
“讓張媽領着去廚房裏頭吃了,免得遭受池魚之殃!”倪斐君笑着抱怨了一句,放過賀耀祖,順手從餐桌上抓起一瓶法國産的葡萄酒,給賀耀祖倒了一杯,“先吃了飯再睡覺,免得明天早晨起來又胃疼。這一杯是因爲天冷賞給你的,慢着點兒喝,小心喝急了上頭!”
望着桌案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再看看妻子那滿臉關切。即便心裏頭有再多的煩惱,這一刻也統統不翼而飛了。
“我沒事兒,就是今天上班時太忙了些,一直沒抽出空來休息,所以回家後才想先躺一會兒!”不想讓妻子擔心,賀耀祖笑了笑,故意裝出一幅輕松的模樣。“你也知道,最近前線吃緊,到處都在找我要人要槍。我這個主任又不是孫猴子,即便拔光了身上的汗毛也變不出人和槍來給他們!”
“我看也差不多!”倪斐君抿着嘴打趣。明澈的眼睛裏卻倒映出賀耀祖此刻的滿臉疲憊。後者被看得心裏頭發虛,笑了笑,繼續欲蓋彌彰,“真的沒事,回到家,看到你在廚房裏忙活,看到孩子們都玩得開心,一切就都忘了。”
“你自己能調整得過來就好!”倪斐君不忍拆穿丈夫善意的謊言,把目光挪開,笑着給對方夾菜,“嘗嘗這個吧,我特意跟何大姐學的粵菜。也不知道學得有幾分神似?!”
那是一份蒜仔瑤柱豆苗,賀耀祖當年在廣州追随孫中山時,非常喜歡到飯店點來吃。可是今天,他卻對着這份自己曾經鍾愛的美食皺起了眉頭,“何大姐,哪個何大姐?你最近很閑麽?”
“當然是廖總理的夫人啊?”倪斐君詫異地白了丈夫一眼,柔聲回應,“還能有哪個何大姐?我認識的會做粵菜的人裏頭,手藝她數第一!”(注1)真是越怕什麽越碰見什麽,賀耀祖脖子後的毛立刻就直立了起來,象頭受驚的猛犬般瞪了妻子一眼,厲聲命令:“我當然知道是廖夫人!你以後能不能少去她那邊幾趟?!即便不爲我着想,也爲這個家想一想!”
注1:何香凝,國民黨總理廖仲恺的夫人。民國初年著名才女,曾求學于日本女子大學,擅繪畫。與丈夫一道追随孫中山,是同盟會第一位女會員。因爲堅持聯共主張,與蔣介石之間矛盾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