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職,卑職明白!”同樣是回應蔣介石的命令,葉秀峰卻顯得有些遲鈍。得到委員長要召見自己的消息之後,他可是打起全部精神去做準備。原本以爲會憑着獨到的目光能給委員長留下個好印象,誰料剛拉開了個架勢,就被一巴掌打了回來。
難道委座他變了性子,不再在乎别人操控輿論?低頭看着自己倒映在地闆上的影子,葉秀峰迅速尋找自己今天不受待見的原因。憑他對眼前這位蔣委員長了解,對方絕對不是一個堅信言論自由不可侵犯的人。否則,對方也不會暗地裏一再向陳局長交待要嚴格監控報界動向。那就是他不喜歡自己剛才對黑石寨光複一事的态度,可那場突然而來的勝利的确沒任何意義啊?黑石寨位于察哈爾北部,既不算什麽戰略要地,又對日本人的後方造不成什麽威脅。并且遠離眼下國民革命軍控制的任何區域,即便到傅作義掌握的歸綏,也有一千多裏。在不可能得到後續支援的情況下,日本人隻要稍微集中起幾個縣的駐軍,就可以輕松将黑石寨再度奪走,彭學文等人連堅守半個月的希望都沒有!
“說啊,怎麽不說話了?莫非你們全部的精力,就放在了互相挑毛病上面了?!”見毛人鳳和葉秀峰兩個突然都變成了啞巴,蔣介石不由得有些煩躁,皺了下眉頭,沉聲追問。
“卑職等着葉副局長先彙報,他比卑職年長,理應有優先權力向校長彙報!!”毛人鳳撿了便宜賣乖,繼續使勁兒将競争對手往坑裏頭推。
葉秀峰卻也不是束手待斃的主,迅速調整了一下心态,很有風度的擺手,“卑職還以爲毛主任會當仁不讓呢,所以才借機整理了一下思路。還是請毛主任先彙報吧,畢竟軍事鬥争方面是他們的軍統局的強項,而中統局目前的主要分工,還在黨務和政務方面!”
如果自己先彙報,今天問話的風向就被葉秀峰看出來了,毛人鳳才不願讓競争對手占便宜,又搖搖頭,再度謙和地推讓,“葉局長職位高,葉局長先請!”
“術業有專攻,毛主任先請!”葉秀峰打定了主意不再給毛人鳳趟地雷,笑呵呵地謙虛。
見先前還鬥得不亦樂乎的兩個家夥突然都變成了謙謙君子,賀耀祖覺得非常好笑。咳嗽了一聲,搶在蔣介石發怒之前點将,“齊五,還是你先說吧。畢竟彭兄弟是咱們軍統的人,你比葉局長對他更了解!”
“是!”毛人鳳先向賀耀祖敬了個禮,然後又将頭轉向葉秀峰,滿臉歉意,“既然長官有命,卑職就不再跟葉副局長客氣了!”
說罷,打開一直擺在身邊的公文包。将自己與電訊處和行動處兩位處長中午時精心趕制出來的報告逐條向蔣介石介紹了起來。
都是些流于表面的東西,即便毛人鳳和他麾下的兩位處長文字功底再深,也不可能妙筆生花。蔣介石在旁邊聽得百無聊賴,好不容易等毛人鳳彙報完了,輕輕舒了口氣,淡然追問,“如此說來,這是一場原本不在軍統的計劃之内的行動喽!我說的對不對?!”
“回禀校長,也不能完全說是不在計劃之内。在此之前,軍統北平站已經派遣骨幹深入草原,策劃成立察綏分站。而察綏分站的站長馬漢山,正是引領彭學文進入軍統局的授業恩師。他手中的自主權力非常大,有資格随機應變。彭是臨時受了他的命令,也很有可能!”毛人鳳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應。
行軍打仗還講究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特工領域的戰争,更需要當事人審時度勢,随時改變或者決定行動内容。所以毛人鳳把光複黑石寨的功勞硬和軍統正在籌備成立的察綏分站聯系在一起,也不算過于牽強。隻是蔣介石聽了他的解釋之後,并沒有任何鼓勵或者批評的表示。皺着眉頭思索了片刻,又低聲追問:“現在軍統和黑石寨那邊還保持着聯系麽?他有沒有向你彙報今後的打算?”
“按軍統内部歸定,察綏分站的一切行動都接受北平分站的直接指揮,總部這邊隻聽取北平站的彙報,并不直接插手具體工作,以免因爲不了解前方的實際情況,給北平站的同志造成幹擾!”毛人鳳事先早有準備,回應的話語裏邊滴水不漏。
“的确不該過多插手!”蔣介石親自領過兵,知道越級指揮的害處,對毛人鳳的回應點頭表示同意。
略作猶豫,他又迅速補充,“但是你也通過北平站那邊交待一下,讓黑石寨的弟兄不要逞強。既然打擊日寇氣焰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就别再争一座孤城的得失。無論什麽時候,人都比地盤重要!”
“是,屬下一定把校長的話,原封不動地轉給奮戰在一線的軍統同志!”毛人鳳再一次從沙發上跳起來,紅着眼睛向蔣介石敬禮。
“好了!”蔣介石上前半步,将他的手從耳邊拉開。搖搖頭,歎息着說道:“我知道前線的弟兄都不容易。他們爲了國家民族,時刻都在準備犧牲。我這個軍事委員長能力有限,也幫不上太多的忙,但是給你們減輕一點兒壓力還是能做到的……”
“校長,校長已經,已經做得夠,夠多了!是,是屬下無,無能,不能,不能替校長多,多分擔一些!”毛人鳳嘴唇哆嗦,聲音再次變得哽咽。無論外界如何評價面前這位蔣校長,至少對于他,對于他們這些黃埔子弟,蔣校長還是非常寬厚的。不但一直在努力給他們創造發展空間,對于他們所犯下的錯誤,也是能稀裏糊塗糊弄就稀裏糊塗糊弄,實在糊弄不了的情況下,才會稍作懲戒。但大多時候也是闆子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絕不會有什麽持續的不良後果産生。
“你等有一分能力便使一分,不要辜負校長的信任便是!”唯恐毛人鳳表演太過引起蔣介石的反感,賀耀祖笑着站起身,在旁邊施以援手。
看着身穿軍裝的賀、毛兩人,再看看同樣站得筆挺的蔣介石。葉秀峰心裏頭終于敞亮了一些。原來委員長大人不是不滿意他監控輿論,而是不滿意他對黑石寨大捷的态度。畢竟那是前線弟兄用性命換回來的勝利,不管其具體戰略意義大小,也不管黑石寨能在國民政府手中控制多久,那都一場貨真價實的勝利。當着三位軍人的面兒糾纏一場勝利的細枝末節,葉秀峰啊葉秀峰,你的腦袋真的是被驢子踢過了!
但是被人在屁股上狠狠踹了三大腳卻逆來順受,絕不是葉副局長的作爲。反省完了自己先前的失誤所在,他便一邊繼續觀摩毛人鳳的表演,一邊開始暗中琢磨該如何将局面再搬回來。好不容易等對方彙報完畢,輪到自己表現。清清嗓子,朗聲說道:“報告委員長,中統局掌握的情況,有一部分跟軍統局所掌握的情況重複,那些相關内容,我不再次向您彙報了,以免lang費您的寶貴時間。”
停下來看了看蔣介石的臉色,他繼續補充,“通過安插在日僞要害部門的内線,我們還了解到,此番行動,軍統局的弟兄得到了其他三方勢力的積極配合。第一個是盤踞在黑石寨附近多年的馬賊團夥,匪号黑狼幫。匪首是一個叫黑胡子的年青人…….。”
“噢!”賀耀祖的眉毛往上一跳,主動詢問,“居然還發動了地方豪傑相助,這小家夥,還真不簡單!”
葉秀峰事先準備好的說辭被他冷不防從中間打斷,立刻不知道該不該繼續下去。又偷偷看了一下蔣介石的臉色,再度喘息着補充,“那人算不得什麽豪傑,性格非常殘暴。據安插在滿洲國的内線反饋,黑狼幫破城之後對城中店鋪進行了洗劫,将所有與日本人相關的産業搶完之後不算,還放火燒成了白地。城内的普通日本百姓也受到了波及,據說,據說黑胡子還搶了兩個日本女人……”
“日本人的話,未必能全信吧!”賀耀祖聽得臉色微微一紅,咬着牙死撐。
毛人鳳卻比他更肆無忌憚,當着蔣介石的面兒,就大聲反問:“無辜?我看未必!這時候進入中國的日本人,哪個能稱得上無辜?!黑胡子給他們點兒苦頭吃就對了,總不能象唐生智将軍一樣,還給足路費,禮送他們脫離戰場吧!”
唐生智守衛南京的時候,唯恐民衆将怒火發洩在城内的日本人身上,特地在兩軍交戰之前就将南京城内日本人及其家屬集中起來,早早地送過了長江。隻可惜,他一番君子之行的結果卻換回了日寇破城後對城内中**民的血腥大屠殺,短短兩周時間,便有三十餘萬百姓死于非命。
眼下國民革命軍内部提起唐生智當時禮送日本人脫離險地的行爲,幾乎無人不罵其愚蠢。毛人鳳今天拿南京大屠殺發生前後的例子替黑胡子開脫,可謂正打在了蛇的七寸上。非但葉秀峰被噎得直喘粗氣,連信奉基督教的蔣介石都輕皺眉頭,低聲說道:“日本人的話不足信,這事兒咱們自己也沒有必要深究。畢竟黑胡子不是正規軍人,不能以國民革命軍的軍紀标準來要求他們!”
一顆重要的炮彈宣告啞火,葉秀峰的心裏甭提有多郁悶了。但既然蔣委員長已經定了基調,他也沒法再借題發揮。猶豫了一下,将聲音提高了幾分繼續彙報,“另外一支人馬便是***遊擊隊,駐紮在黑石寨的半個中隊日本守軍就是被***遊擊隊先調出了城外,然後才被軍統局的人領着馬賊趁虛而入……”
“說不定雙方是巧合!”聽葉秀峰将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給捅了出來,毛人鳳立刻坐不住了,站起身,大聲反駁。“你怎麽能确認小彭他們跟***遊擊隊事先有過聯系?!”
“不可能!”葉秀峰豈肯再将好不容易抓到手裏的把柄輕易放棄?也站起來,與毛人鳳針鋒相對,“再巧合也沒有這種巧合法!日本人前腳剛剛跟***遊擊隊在野外交上了火,軍統的弟兄後腳就帶着馬賊端了日本人的老窩!”
毛人鳳手裏掌握到的資料沒葉秀峰多,想繼續反駁也找不到恰當切入點,直急得額頭冒汗。賀耀祖在旁邊見狀,不得不第二次出面替這個名義上的屬下打圓場,“即便是雙方事先有過約定,依我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麽?畢竟眼下國共合作才是主流!況且我們軍統局也沒吃什麽虧不是?!”
葉秀峰以一敵二,稍微有些吃力,“軍統局,軍統局的任務,便是防,防共,貓不捉老鼠,卻跟老鼠勾結在一起,這,這讓……”
“防歸防,合作歸合作。不能混爲一談!”毛人鳳得到了強援,立刻又來了精神,瞪着葉秀峰的眼睛大聲反駁,“況且這都是你的一面之詞,未必可信!”
“我們的内線在滿洲國内地位很高!”
“地位越高,越可能腳踏兩隻船!”
“别争了,已經合作過了,還有什麽可争的!”見二人越吵越不像話,蔣介石怒氣沖沖地打斷,“說第三方?除了馬賊,***之外,軍統局還請了那路神仙出馬?!”
“還有一方是孫連仲的人!”葉秀峰自覺已經搬回了一局,得意洋洋地補充,“是孫連仲麾下的一個連長,姓張,參加過娘子關戰役。後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草原上去了。軍統局的弟兄之所以帶領馬賊拔掉黑石寨,據說主要目的也是爲了救他。最近一段時間孫連仲和他手下的幾個師長湊了一筆款子,正在重慶城内上下打點尋求重新領兵的機會。那個連長有可能就是他派出去造勢的閑子之一,如果用得好了,便可以起到…….”
“别說了!我跟你講過不要胡亂攀扯,難道我的話是耳旁風!”蔣介石突然暴怒,抓起手中茶盞,重重頓在了茶幾上。
“委,是,委員長!”葉秀峰被吓得一哆嗦,趕緊低頭認錯,“卑職,卑職知道錯了,請……”
“出去,統統給我出去!”蔣介石對他非常失望,指了指門,厲聲命令。
葉秀峰面色瞬間灰敗如土,捧着自己精心炮制出來的報告,跌跌撞撞往門外走去。毛人鳳和賀耀祖兩個遭受了池魚之殃,互相看了看,怏怏地跟在葉秀峰身後。還沒等走到門口,又聽見蔣介石在背後命令,“賀貴嚴留下,其他兩個人留下報告之後,回去繼續辦公去吧。需要的時候,我再派人通知你們!”
“是!”毛人鳳和葉秀峰兩個答應一聲,各自執行命令。賀耀祖則一臉無奈地返身而回,等着獨自承受蔣介石的怒火。
蔣介石卻不再說話,轉身走到窗前,單手扶着窗框悶悶地觀賞外邊的風景。雨暫時停了,但烏雲還在往頭頂上的天空彙聚。幾股來自不同方向的冷空氣絞殺在一起,正在醞釀着一場新的風暴。
秋風秋雨愁煞人!
小心翼翼地陪着蔣介石看了一會兒窗戶外邊的翠竹,賀耀祖陪着笑臉開解:“他們兩個能力還是有的,就是太年青了些,說話做事難免不夠成熟穩重。但有雨農和陳氏兄弟教導,早晚能當得起大用!”
“大用個屁!”蔣介石頭都沒回,直接來了句髒話,“一個有能力卻沒心胸,另外一個既沒有心胸也沒有能力,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個草包!”
賀耀祖咧了一下嘴巴,不再替其他兩人辯解了。今天毛人鳳和葉秀峰的表現,的确有些差強人意。特别是葉秀峰,根本沒顯出來一個接受過多年高等教育的人應有之水準,反而象一個沒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