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禮之處,還請掌櫃的多多見諒!”四名精銳特工與彭學文配合多時,彼此間早已形成默契。一邊大聲與大黃牙客套着,一邊緩緩移動腳步,以彭學文爲頂點形成一個剪刀陣,将大黃牙悄悄地夾在了中間。
“好說,好說!”大黃牙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一條腿已經踏入了鬼門關,兀自大咧咧地嚷嚷,兩隻眼睛朝衆人的行禮和馬匹亂瞄,“是承德老雄吧,我聽說過他的名号。不過你們幾個小子到我家門口做買賣,卻連個招呼都沒跟我們大當家打,是不是太不夠……”
“耗子劉,你瞎搗什麽亂!”勒索的話還沒等說完,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斷喝。有名長臉漢子策馬跑了過來,伸手握住了他的胳膊,“臨行之前大當家怎麽吩咐的?這麽快就忘到腦門子後頭去了?!别多事,抓緊時間趕路!”
“三哥,三哥,你,你輕一點兒,松手,松手,我的胳膊子都快被你卸下來了!”耗子劉被扯得龇牙咧嘴,一邊大聲抗議,一邊不情不願撥轉坐騎,跟随長臉漢子返回大路。“我隻是看他們眼生,所以才上前盤盤根底。三哥,你回頭仔細瞅瞅,你瞅瞅那匹白馬,那可是…….”
“别多事兒!”長臉漢子松開耗子劉的手腕,順勢在他的馬屁股上狠拍了一記,“知道那是東洋馬你還敢打主意,你小子嫌自己活得太舒服不是?!走,等我騰出功夫來再收拾你!”
“三哥,三哥,我知道那是東洋人的馬,可他們幾個.......”耗子劉兀自不肯甘心,一邊催動坐騎趕路,一邊不斷地回頭向張松齡身上掃。直到走得很遠了,還有抱怨聲陸續從風裏傳來,裏面充滿了不甘,“他們既然是河北老雄的人,就不可能騎東洋馬!既然有東洋馬騎,就不可能是老雄麾下的弟兄。如果咱們把那匹白馬……”
“知道你有多紮眼了吧!”突然而來的危機随着馬賊身影去遠,衆人皆偷偷松了一口氣。彭學文回過頭,沖着張松齡低聲數落,“趕緊到鎮子裏買瓶墨水,把它的毛給刷成花的。從這兒到張家口還遠着呢,保不準還會被哪個不要臉的給盯上!”
“知道了!”張松齡不願聽他啰嗦,點點頭,大聲回應。“下次遇到什麽情況,不要專門擋在我前面。也不要離開戰馬那麽遠!萬一對方的同夥不顧一切沖上來,光用馬踩,就能把你踩成肉餅!”
“不知道好歹!”彭學文氣得直撇嘴,卻無法反駁對方講的乃是事實。隻好換了個話題,低聲說道:“這些馬賊們急着朝北邊趕,也不知道要去幹什麽事情?好像還不是一夥的,前前後後已經過去了四、五波!”
“估計要結伴做一筆大買賣吧!”張松齡曾經從趙天龍的嘴裏,聽說過一些有關馬賊行當的内情,皺着眉頭,低聲回應,“估計是有人許了大好處邀請他們過去的,也不知道是去禍害誰?!這群王八蛋,個個都像狼一樣,根本聞不得肉腥氣!聽說發财機會,就會一窩蜂地往上撲!”
“等将來趕走了小鬼子,我一定建議上面,及早剿了他們!”彭學文心裏對馬賊沒半點兒好感,皺着眉頭,雙目閃起兩道寒光。
“等趕走了小鬼子再說吧!”張松齡聳聳肩,對彭學文的說法不屑一顧。
二人談談說說,轉眼就到了鎮子口。沿途中又接二連三遇到了好幾波馬賊,都是急匆匆地朝着北方趕路,仿佛接到了什麽傳說中的綠林令一般。
策馬進入鎮内,眼前的景象瞬間一變。碧綠的草地消失了,代之的是一大片低矮的土坯房。狹窄的街道兩側,垃圾成堆,污水橫流。饑腸辘辘的貓狗在路面上來回亂竄,逮到個死老鼠的屍體,便要争搶幾番。打得四下裏泥漿飛濺,到處都落滿了黑色的斑點。
這是個由出塞墾荒的百姓們自發形成的小鎮,非常破敗荒涼。已經日上三杆,街道兩邊卻沒多少行人。臨街的店鋪也大多沒有開門營業,隻有兩三個賣早點的,手裏拎着竹籃子,怯怯地湊到彭學文等人的身邊,滿眼祈求:“老客,買個窩頭嘗嘗吧,又香又甜,吃一個能頂一上午!”
“老玉米,剛出鍋的老玉米!老客,您老買一個嘗嘗吧,隻敢收您老倆個大子兒!”(注1)“柿餅子,柿餅子,帶霜的柿餅子!”
“大黃餅,大黃餅,解乏解餓!老客您保證在别處見不到這東西!”(注2)趕了整整一早晨的路,彭學文的肚子也着實覺得有些空了。跳下戰馬,掏出一把銅闆丢到看起來最幹淨的一名小販的籃子裏,大聲吩咐“六個窩頭,六個玉米。多的就不用找了!”
“謝大爺賞嘞!”賣玉米小販答應着,掀開籃子上的濕布,用夾子檢出六根玉米,拿草紙裹了,逐個遞到“貴客”們面前。随即又從賣窩頭的同行那裏替彭學文等人買了六個窩頭,也用草紙包了,恭恭敬敬捧了過去。
時值仲秋,正是玉米成熟的時候。昨晚才從地裏頭掰下來的老玉米散發着特有的香氣,令人咬上第一口,就無法停住牙齒。很快,一根老玉米落肚,帶着幾分期待的感覺,彭學文将窩頭遞到嘴邊,剛剛咬了一小塊,有股又苦又澀的味道便順着喉嚨直沖腦門。
“呸,呸,呸!”接連吐了幾大口,他都沒能把嘴裏的苦澀味道吐幹淨,氣得将才缺了一個小角的窩頭往地上一丢,指着賣窩頭的小販兒腦門喝到:“你賣是是什麽玩意?居然也該拿出來騙人?!”
“窩,窩頭!”小販兒被吓得連連後退,手捂着籃子,低聲狡辯,“三七面兒窩頭,就是這種味道!您隻是吃不習慣而已,不是……”(注3)“****三七面兒窩頭,你當老子沒吃過三七面兒麽?”齊志強也屬于吃東西比較快的一類,握着個咬了一大口的窩頭,沖着小販子大罵。
他原本就長了張棺材闆面孔,發起怒來,更顯得窮兇極惡。賣窩頭的小販子吓得連腿都軟了,膝蓋一彎,就跪在了地上,“老客饒命,老客饒命。真的是三七面的窩頭,三分棒子面兒,另外三分,是,是橡子……..”(注4)橡子面兒産于山區,一般人家隻是拿來喂豬。自覺受了欺騙的齊志強大怒,抄起馬鞭就要給賣窩頭的小販兒一個教訓。先前賣玉米給他們的小販兒見狀,趕緊上前幾步,大聲祈求,“老客,老客别生氣,聽,聽我解釋,聽我解釋一句。不是我們刻意欺騙您,是,是…..”
迅速向左右看了看,他壓低了聲音,帶着幾分悲憤補充,“是鎮上的高會長派人,用橡子面兒把白面都給收走了。說是奉了太君的命,節約細糧。誰要是敢再賣白面窩頭,就拉到外邊去打靶!”
“你胡扯!”齊志強雖然不肯相信,手裏的馬鞭終究沒打下去,緊皺着眉頭,繼續喝斥,“少拿小鬼子說事兒,他們再霸道,也不能連飯都不讓你們吃!”
“真的,真的啊!”其他小販齊聲喊冤,“老客,大清早第一筆買賣,我們哪敢随便糊弄啊!真的是維持會把白面都收走了啊!誰要是敢再賣白面,就槍斃!”
“真的有這種事情?!”齊志強有些吃不準了,回頭用眼神向彭學文請示。後者倒是聽人說過,東三省那邊鬼子不準中國老百姓吃細糧。卻沒想到同樣的惡政已經蔓延到了草原上。擺手制止了齊志強繼續吓唬小販,将頭低下去,沖着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問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怎麽我前些日子路過時,還沒聽說?”
“就,就是最近才剛剛開始的事情!”小販們聽他語氣溫和,膽子便稍微大了些,擡起頭,低聲回應,“大概是七天,不,八天前,有個騎着馬的太君過來下的令。緊跟着,維持會的老總們就挨家挨戶地搜,讓大夥把細糧都交出去換橡子面兒,誰也不準私藏。還說這是支援,支援什麽戰…….”
“聖戰!”另外一名小販低聲補充,“說是康德爺帶的頭,要把細糧節約下來,支援前方打仗的鬼,太,太君!”
“他***!”彭學文低聲怒罵,也不知道是在罵小鬼子,還是僞滿洲國皇帝愛新覺羅溥儀。“他們不讓吃,你們不會偷偷的吃麽?都是鄉裏鄉親的,難道誰還能昧了良心到城裏去舉報你們!”
“老客,老客,您可不能這麽說!”小販吓得一哆嗦,東張西望了好幾次,才壓低了聲音解釋,“這話可千萬别在人多地方說!老總們鼻子靈着呢。前天老徐家就是奈不住孩子的央求,把藏在地窖裏的白面拿出來,偷偷給孩子做了碗面條。不知道怎麽就被維持會知道了,當天晚上就把大人給抓了去,綁在樹上抽了整整一宿!”
“該死!”彭學文越聽越生氣,低聲罵了一句,然後從口袋裏又掏出了幾張僞滿洲國的票子,親手遞給了面前的小販,“拿去跟他們分了吧,剛才是我的人魯莽,吓到你們了!”
“不敢,不敢。老客,老客您,您…….”小販丢了玉米籃子,雙手緊緊握着“滿洲票”,渾身上下抖個不停。
那幾張票子裏面值最小的一張也是五圓,足夠将小販們手中的食物全部包下。所有早起做生意的小販都被彭學文的豪爽吓到了,紛紛擺手推辭,“老客,老客您這是幹什麽?我們,我們怎麽敢受您的賞賜!”
“拿去吧!”張松齡歎了口氣,在旁邊低聲幫腔,“拿去買點兒玉米和高粱,總好過讓孩子也跟着大人一道天天吃橡子面兒!”
聽他提起孩子,衆小販立刻紅了眼睛。又紛紛跪了下去,給好心的老客們磕頭。彭學文心裏非常難受,擺了擺手,跳上坐騎繼續趕路。才走出了三五米遠,賣玉米的小販又大步追了上來,“老客,老客慢走。我有句話想跟您老說!”
“什麽事?”彭學文詫異地拉住戰馬,皺着眉頭詢問。
“是,是這樣的。我們幾個受了老客的賞,沒什麽東西回敬的。這些玉米送給您老路上吃!”小販們将玉米籃子舉過頭頂,做獻禮狀。趁人不注意,向彭學文使了個眼色,以極低的聲音提醒,“鎮子裏昨晚來了一夥鬼子,您老最好繞路走。他們見什麽搶什麽,根本不幹人事兒!”
“這麽多玉米,我們怎麽吃得完!”彭學文微微一愣,随即扯開嗓子回應。借着與賣玉米小販互相推讓的機會,小聲追問:“在哪,多少人?!”
“就住在維持會的高會長家,多少人,我沒敢數兒。反正是很多!”賣玉米小販又吓了一跳,以蚊蚋般的聲音快速回應了一句,丢下籃子,撒腿就跑。
知道小販的勇氣已經用到了極限,彭學文也不爲己甚。撥轉坐騎,帶着張松齡等人一道出了鎮。正打算兜個圈子繞路,身背後突然傳來了一陣馬達聲響。緊跟着,兩輛汽車,各自載着二十餘名鬼子兵,晃晃蕩蕩地駛出了小鎮。街道兩旁,早起覓食的雞鴨貓狗被碾得血肉橫飛,鬼子們見到了,也不肯稍稍減慢速度,一邊大笑着,一邊将油門踩到了極限。
注1:大子兒,銅闆!
注2:大黃餅,草原上一種用野生大黃做的食品。甜酸味兒,可給小孩兒充當零食。
注3:三七面兒,三成白面,七成玉米面兒,北方人在糧食緊張時期一種做法,可以解決玉米面口感太粗的問題。
注4:七七事變之後,小鬼子的戰線推進過快,光憑着本國和中國東北地區已經無法保證其軍隊的補給,便在新占領區大肆搜刮,漢奸們也借機中飽私囊。很多地方,大米和白面都成了隻能給鬼子吃的上等物品。中國人敢吃,被抓到後,到輕則處以勞役,重則直接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