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家族大了,裏頭的龌龊事情也在所難免。各房之間的勾心鬥角,同輩才俊之間的互相傾軋,比小說裏寫得還爲激烈。即便是親兄弟姐妹,爲了能在長輩那裏獲取更多的關注和資源支持,彼此互相拆台也是司空見慣,算不得什麽稀罕。
在這樣的家族中長大的孩子,平素耳濡目染,性情難免就會變得非常涼薄。對于其他同輩的兄弟姐妹,彭學文向來都是該下絆子時就下絆子,該在長輩面前落井下石時就落井下石,從來不會因爲彼此之間的血緣關系就手下留情。唯獨對于彭薇薇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他永遠無法狠下心來傾軋。而是象普通人家的哥哥對妹妹一樣,從小到大,照顧得無微不至。
作爲不受寵的姨太太所生的女兒,彭薇薇過早地就品嘗到了人生冷暖。因此對真心待自己好的哥哥彭學文,也與其他兄弟姐妹區别甚大。非但喜歡跟在前者身後做小尾巴,對前者的一切要求,無論是否符合自己心意,也會不折不扣地去執行。
可以說,在彭薇薇心裏,長兄彭學文已經取代了父親,成爲親情中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在彭學文的潛意識當中,小妹薇薇,也如同自己的女兒一般金貴,絕不允許别人給她半點兒傷害,自己也不輕易要求她去做任何她不喜歡的事情。
唯一的一次,便是在葫蘆峪!爲了阻止好朋友周珏繼續去北平給宋哲元做炮灰,也爲了滿足自己心中的虛榮,彭學文隐約地暗示自己的妹妹:施展女性魅力去征服張小胖子,讓其改弦易轍,追随兄妹兩個去南京。彭薇薇當時隻是稍稍愣了愣,便順從地答應了下來。結局就是,張小胖子在投票表決時臨時改變主意,讓方國強輸了必勝之局。兩支學生隊伍進而決定分道揚镳,然後在小火車站,雙雙成爲鬼子和漢奸們的槍下獵物!
彭學文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是真的喜歡上了憨頭憨腦的張小胖子,還是迫于自己的長兄之威才不得不與張小胖子虛與委蛇。但在答應自己要求的刹那,妹妹眼中那一抹委屈,他卻永遠無法忘掉。從鬼門關口逃出來之後,他曾經一次對着空蕩蕩的曠野忏悔,請求諸天神佛将自己的生命收走,将妹妹還回來。可諸天神佛卻從沒給出任何回應,反倒是在冥冥中爲他指引了另外一條道路,讓他拿起槍,成爲一個冷靜而又瘋狂的複仇者。
一年多來,彭學文帶着軍統的外圍組織,鐵血鋤奸團,四處殺鬼子,殺漢奸,把平津一帶攪了個風聲鶴唳。但他内心深處最想殺死的人,卻是他自己。在他眼裏,導緻妹妹身死的罪魁禍首不是嶽競雄,不是秦德剛,而是他這個不稱職的哥哥,這個爲了滿足一時虛榮強逼着自家妹妹去“**”同齡人的哥哥!如果老天肯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甯願傾盡自己的所有,去換回妹妹的平安離開。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保護妹妹,讓她不受到任何傷害。包括肢體和感情等諸多方面!一絲一毫也不受。
所以,當發現張松齡執意要回老二十六路燒冷竈時,彭學文才用盡了心思去阻止。他比張松齡大了五、六歲,心智更爲成熟,人生閱曆更爲豐富,對國民政府内部的各種隐秘,也知道得更多,更爲清楚。在他看來,張松齡這種一根筋的性格,如果頭上沒有一把大傘罩着,早晚會被人吃得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特别是在如今老二十六已經支離破碎,頭号幹将馮安邦被炸身亡,池峰城、黃谯松等肱骨重臣紛紛自尋出路的情況下,小張胖子冒冒失失跑回去替孫連仲搖旗呐喊,肯定會成爲一些人的頭号打擊目标。屆時,某隻大手從半空中拍将下來,無論你曾經殺過多少鬼子,立下過多少戰功,都難逃身敗名裂的下場。
已經對不起自家妹妹一次,彭學文不想再對不起第二次。雖然他到現在也沒有确定,自家妹妹内心深處是否真的喜歡過張松齡。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槍林彈雨中,是張小胖子抱着彭薇薇逃出了險地,而自己這個不稱職的哥哥,當時卻吓得魂飛魄散鑽了樹叢,根本沒想起幫助任何人!
亡妻彭薇薇之墓!墓碑是用一片從當中劈開的樹枝做的,上面的字迹雖然已經模糊不清,卻呈暗淡的紅褐色。那是人血被風吹日曬之後特有的顔色,經曆過一場生死徘徊之後,彭學文對這種顔色最爲敏感。于那隆起的墳茔旁,還有一個淺坑,窄窄的,長長的,恰恰能擺下一名成年男子的身體。
在發現墓碑和淺坑的瞬間,彭學文就像被雷劈中了一般,從頭到腳一陣酥麻。他知道是誰把妹妹葬在了此地,也知道旁邊的那個淺坑意味着什麽。縱使沒有肌膚之親,縱使無法辨别這段感情的真僞,那個看上去笨笨憨憨的小胖子,居然在危急時刻,做到了不離不棄。居然試圖殉情,試圖與自家妹妹生同衾,死同穴!
就憑着張小胖子對自家妹妹這份真情,彭學文也不會眼睜睜看着對方朝絕路上走。一回攔阻不成,還能來第二回。軟磨不成,還能硬泡。返回口裏的路還長着呢,他不信自己找不到機會!不信憑着自己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曆練出來的一身本領,會連一個稀裏糊塗的小胖子都拿之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