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話不投機,斯琴也不想再與張松齡多費唇舌,很勉強地笑了笑,大聲說道:“我去讓管家準備一桌酒席,待會兒好給你踐行!你自己也看看還有什麽需要路上帶的,直接跟阿爾斯楞說,他可以派人通知管家去準備!”
“不用了,真的不用!郡主你太……”張松齡還想推辭,無奈斯琴已經轉身出了門,隻給他留下了一個怒氣沖沖的背影!趙天龍見狀,心裏頭覺得老大過意不去,趕緊快步上前,單手攬住好朋友的肩膀,“你别往心裏頭去,斯琴她就是這種直脾氣。有什麽就說什麽,一點兒也不懂得藏着掖着!等會兒她心裏頭的氣消了,我保證她會當面向你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又不是什麽大事兒!”對于斯琴這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性格,張松齡一時半會兒還真無法習慣。身體動了動,輕輕從趙天龍的胳膊下将自己的肩膀掙脫出來,“再說我以後也未必還會到草原上來,彼此之間很難再遇得上!”
“你看,你看,啧!”一邊是曾經同生共死過的好朋友,另外一邊是青梅竹馬的戀人,趙天龍夾在中間,愁得直嘬牙,“别把話說得那麽死麽?說不定,哪天你還會帶着大軍打過來呢!到時候,我和斯琴剛好給你開道!呵呵,呵呵……”
大概是他自己也覺得後半句話說沒什麽滋味,幹笑幾聲,趙天龍利落地從腰間拔出一把盒子炮,“不說這些廢話了,兄弟一場,我也沒什麽可以送給你的。這把盒子炮你拿着路上防身,洋鬼子的原裝,比市面上能買到的都好!”
盒子炮上的準星已經被鋸掉,正是趙天龍自己平時常用的兩把之一。張松齡不願拿走好朋友賴以安身立命的家夥,将趙天龍的手向外推了推,笑着回應,“龍哥不用這樣!咱們兄弟之間,真的犯不着這麽客氣。我隻要能回到老二十六路,槍可以随便領。倒是你這邊,今後補給恐怕不太容易搞到。留下趁手的家夥,打仗時還能多殺幾個鬼子!”
“那倒是!”趙天龍想了想,讪讪地将盒子炮收起,“怎麽說你也是正規軍的中校,老蔣不會摳門兒到連你的槍都舍不得發!不像紅胡子這兒,完全靠從小鬼子手裏奪!”
“所以我才勸你要謹慎!”張松齡點點頭,接着趙天龍的話茬說道。“***的規矩據說很嚴,而你又是獨來獨往慣了的,去了後未必能适應!”
“别人能遵守的規矩,我趙天龍肯定能遵守!”入雲龍想了想,非常鄭重地聲明,“我不是跟斯琴和好之後才臨時起意決定加入遊擊隊的。我其實…….”
突然間找不到合适的詞彙,他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搜腸刮肚,“我其實,其實…..,嗨,兄弟,這麽跟你說吧!從上山的第一天起,哥哥我就已經想加入遊擊隊了!”
“啊!”張松齡打破腦袋也想不到趙天龍居然這麽早就跟紅胡子對上了眼兒,愣了愣,追問的話脫口而出,“爲什麽?遊擊隊有什麽好?!你到底看上了他們哪一點?”
“你還記得那天紅胡子請咱們吃烤全羊麽?”認真地看着張松齡的眼睛,趙天龍低聲反問。
“當然!”張松齡毫不猶豫地回應,遊擊隊裏頭那名的夥夫據說曾經做過王府的主廚,整治出來的烤肉堪稱一絕,令人吃了第一口,就不願再将手裏的割肉刀放下。
可是若說趙天龍是因爲貪戀口腹之欲才加入遊擊隊,恐怕也太侮辱了這位獨行大俠了一些。張松齡無論如何都不敢做如是想,隻好看着趙天龍的眼睛,靜靜地等待此人的下文。
“那兩頭羊是他拿家具換的,他的副隊長親手打的家具,遊擊隊員自己從山上砍的木頭!”趙天龍一邊說,一邊贊歎地點頭,“放羊的老漢一點兒都不怕他,居然還敢跟他讨價還價。我趙天龍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軍隊,也沒見過這樣的軍人!”
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掠!張松齡在投入行伍之前,心目中的國民革命軍也是如評書中的嶽家軍一樣。但現實卻告訴他,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嶽家軍一般的隊伍存在。即便如老二十六路這種軍紀嚴整的隊伍,從地方上搜刮也是難免的事情。否則,光憑着中央政府給的那點兒撥款,甭說保證軍隊正常補給,就是連弟兄們的一日三餐恐怕都要成問題。
至于其他各路友軍,行爲就更加不堪。拉壯丁,吃空饷,敲詐地方大戶,各種醜惡現象層出不窮。更有甚者,某些軍頭爲了籌集補給或者滿足個人貪欲,連倒賣煙土,盜售軍火的事情都幹。南京方面即便知道了,頂多也就是發一道公函來訓誡幾句,無論如何都不敢太深究。
可以說,現實世界裏的中國,對軍人的要求極低。隻要你不倒戈投降鬼子,便已經是英雄好漢。像喇嘛溝遊擊隊這種,絕對是另類中的另類。非但地方軍隊做不到,即便是補給充足的中央軍嫡系,在軍紀方面也照樣無法跟他比肩。
可這樣的軍隊,何以在亂世中立足?!張松齡自問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熱血上頭的年青學子,他的眼睛已經看到了太多的污濁,所以不敢再相信嶽家軍的神話。光憑着給往來商隊當保镖,紅胡子絕對養不起規模超過一個連以上的隊伍。即便有斯琴的暗中支持也是一樣!而黑石寨的鬼子不會永遠保持在半個中隊的規模,一旦意識到了喇嘛溝遊擊隊的威脅,藤田老鬼子一定會不惜任何代價拔掉這個插在自己心窩上的匕首。屆時,大批大批的鬼子兵會從周圍各縣市蜂湧而至,非但喇嘛溝,連帶斯琴的烏旗葉特右旗,恐怕都要面臨一場滅頂之災!
想到這兒,張松齡便忍不住想提醒一下趙天龍,戳破他心中那些不且實際的幻想。誰料趙天龍卻根本不給他提醒的機會,擺擺手,提高了聲音說道:“你先别急着反駁,聽我把話說完!我想投遊擊隊的原因,還不止是這些。那天吃肉時,我就坐在紅胡子身邊。從開始到最後,他隻吃了一塊肉,跟我的手指頭肚子差不多大的一塊兒!其他時間,一直是在吃菜。胡蘿蔔、柿子、黃瓜就着,大口大口地下酒!”
“啊!”刹那間,張松齡如同被閃電劈中了一般,呆立在了當場。他那天光顧着品嘗王府大廚的絕技,根本沒注意到紅胡子在酒桌上都吃了些什麽。但是,這并不妨礙後者在他眼中的形象瞬間清晰,清瘦、精幹、笑起來滿臉坦誠,開口便是滿嘴的大實話,象一名土匪遠遠超過象一名職業軍人。然而,就是這名象極了土匪的老人,帶領遊擊隊在草原上狂奔數百裏,用一挺磨沒了膛線的馬克沁,逼退了鬼子和僞軍,從虎口中将他和趙天龍、周黑炭等人奪了回來。從始至終,沒提一句彼此之間身份的差别,沒提一句恩情與回報!就是這名像極了土匪的老人,做到了對百姓秋毫無犯。做到了麾下弟兄們沒吃上肉,自己絕不先動一筷子葷!
他感覺自己心中象被塞了一根正在燃燒着的木柴般,煙熏火燎!那些點醒趙天龍的話,竟一句也說不出口!到了此時,他已經完全理解了趙天龍的選擇!因爲趙天龍在遊擊隊,在紅胡子身上看到的那些,也曾經一度是他的理想!雖然經曆了這麽多磨難之後,他已經不敢再繼續做夢。可一個滿眼黑暗的家夥,有什麽資格阻止别人去追尋光明?!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張松齡都有些神不守舍。暈頭漲腦地跟趙天龍的告别,暈頭漲腦地接受了斯琴的臨别贈禮,暈頭漲腦地吃完了送行宴,然後帶着滿肚子的感慨和酒水,暈頭漲腦地爬上了趙天龍爲自己精心挑選的鐵蹄馬,牽着馱滿了禮物的另外兩匹,暈頭漲腦地踏上了歸途。
“等找到了你的隊伍,記得托人捎一封信過來!”臨别在即,趙天龍也不做小兒女狀,松開好朋友的馬缰繩,用力揮手。
倒是斯琴,大概是覺得她自己先前對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實在是有些過分,策馬向前追了幾步,低聲叮囑:“如果路上遇到鬼子,千萬别跟他們硬拼。掉過頭往我這邊跑,隻要進了王府,小鬼子絕沒膽子闖到我家中抓人!”
“嗯!”張松齡笑了笑,在馬背上輕輕點頭。蒙古郡主雖然脾氣差了些,卻是個有擔當的巾帼。她的承諾,絕對不會是一張空頭支票。
正準備說幾句客氣話,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馬蹄聲響。緊跟着,一道白色的閃電從草原深處飛了出來,“張兄弟稍等,我有一件禮物送你!小斯琴,龍爺,你們兩個早就認識,怎麽誰也沒跟我說起過?!”
人未到,聲音已經先至,不是紅胡子——喇嘛溝遊擊隊長王洪又是哪個。趙天龍和斯琴二人立刻漲紅了臉,扭扭捏捏地策馬迎上。張松齡也不好立刻撥馬離開,跟在趙天龍身後,默默地迎住了遊擊隊長王洪的馬頭。
“你們這些年青人啊!”遊擊隊長王洪看了看斯琴,又看了看趙天龍,笑着搖頭。“算了,算了,咱們三個之間的賬慢慢算,我先跟小張兄弟說幾句話。小張兄弟,你走得這麽急幹什麽了?我還專門派人去軍分區求人幫忙,向第二戰區長官司令部發電報替你詢問老二十六路的具體方位呢!”
“多謝王隊長!”越相處下去,張松齡對紅胡子的印象越好。因此越不願意跟對方深交,拱了拱手,大聲回應,“我着急回去,就不等電報了。多謝您的幫忙。今後如果有機會,咱們再圖一醉!”
“好,好!”王洪笑呵呵地點頭,“既然你歸心似箭,我也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将來有機會,多到我這邊看看。說不定,咱們日後還能并肩打鬼子呢!”
“會有的,會有的!”張松齡低着頭,躲躲閃閃。唯恐王洪出言挽留自己,那樣的話,他真不知道該如何拒絕。這位威震漠東的紅胡子如鄰居家大叔一般敦厚,每刻意與對方疏遠一分,他心裏的負疚就增加一分。
好在王洪從不強人所難,從藤田老鬼子贈送給他的東洋大白馬背上跳下來,近走幾步,笑呵呵地把缰繩遞到了張松齡面前,“我們遊擊隊是個窮廟,你剛剛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卻拿不出像樣的禮物給你。這匹東洋馬是從小鬼子手裏訛來的,就送給你好了。讓它馱着你,及早趕回老部隊去!”
“這……”張松齡擡起頭,大聲推辭,“這怎麽使得,這怎麽使得。太貴重了,我無論如何不能收!”
“讓你拿着你就拿着。難道我紅胡子送出去的東西,還能再收回來不成!”紅胡子把臉一闆,氣哼哼得呵斥。一雙眼睛裏,卻充滿了對年輕人的欣賞。
張松齡還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上跟對方目光想接,心裏頭頓時覺得暖洋洋,有股熱流一點點将自己的血管融化。他點點頭,努力将自己目光從遊擊隊長王洪那滿是皺紋的面孔上移開,不敢再看對方的眼睛,唯恐再耽擱下去自己會改變主意,“那,那我就多謝王隊長了,咱們,咱們以後再見!”
說着話,翻身上馬。故作潇灑地倒着身子沖所有人拱手,“龍哥,斯琴,王隊,咱們後會有期!”
“那就趕緊走吧!趁着天還亮!”斯琴如同個大姐姐般揮鞭抽向他的馬屁股。
“唏溜溜!”東洋大白馬發出一聲抗議,撒開四蹄,瞬間蹿出了數百米。另外兩匹馱着行禮的駿馬也緊跟上,如同風馳電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