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的商号店鋪,在錢财控制方面的規矩都非常嚴格,即便是東家和東家的子侄,也不能随便挪用貨款。 否則,今天掌櫃的随便調走一部分資金,明天夥計們在利潤上動手揩油,用不了多久,商鋪就得關門大吉了。
張松齡打小就受父兄的耳濡目染,知道趙仁義說的話占理兒。所以也不敢再過分逼迫,點了點頭,笑着道:“二十就二十,我原本也沒打算多要。不過良民證的事情,六哥你得抓緊時間幫我辦好。我第一次到這邊來,對什麽事情都兩眼一抹黑!”
“三少爺您稍等!”趙仁義起身走到窗台前重新推開窗子,探出半個腦袋朝樓下大聲招呼:“順子,你先上來一下!”
“哎!”被喚作順子的小夥計大聲答應着跑上摟梯,一溜煙來到屋門口,“六哥,您找我?”
“有點事情需要你搭把手!”趙仁義點點頭,轉身走向裏邊的套間,從床底下掏出一個破破爛爛的布包裹。機靈的順子則不用任何人吩咐,主動将門窗重新關好,随即麻利地點上了一個油燈。
借着窗紙透進來的日光和昏暗的燈光,趙仁義從包裹裏的一堆舊鞋子、新襪子之間,翻出一個半舊長靴。取下堵在靴子口臭襪子,将一小包現大洋和一個賬本掏出來,擺在了張松齡面前的桌子上,“少爺您别親自動手,順子,你去給三少爺數二十塊大洋出來!”
“哎!”小順子麻利地打開包在銀元外的牛皮紙,當着其他兩個人的面兒,一五一十地将二十塊大洋分出。然後又将牛皮紙重新包好,再度交回到趙仁義手中。
“三少爺再點一遍!”趙仁義笑了笑,将分出來的大洋和賬本一道推給張松齡。
張松齡明白這些都是規矩,笑呵呵地将二十塊大洋點收,然後提起鋼筆,在賬本上寫了挪用資金理由,再端端正正地簽好自己的名字。
趙仁義一絲不苟地“監督”他走完了整個過場,才重新将賬本和剩餘的大洋藏起來。随即從自己的貼身口袋又掏出兩個帶着體溫的銀元,拍進小順子之手,“你馬上去磨坊口劉老二那,給三少爺買一個空白的良民證。要快,别在路上磨磨蹭蹭!下去的時候順便提醒東子一聲,咱們今天遇到三少爺的事情,對誰都不準再提!”
“知道了,六哥!”順子躬了下身,攥着銀元,小跑着下樓。趙仁義目送他的身影出了院門,轉過頭,笑着向張松齡解釋:“這孩子辦事非常牢靠,大少爺很喜歡他。臨行前特地叮囑我,要在他身上多下些功夫。估計這次回去之後,他就能頂上我原來的位置。”
“能得到六哥的指點,是他的福氣!”張松齡笑呵呵地拍了一句,順手從剛剛拿到的銀元當中取出兩塊,遞還給趙仁義。
“算我送給三少爺的見面禮 !”趙仁義連忙後退了幾步,連連擺手,“這次沒想到能遇上三少爺,否則,我還會在身上多帶些盤纏!”
“怎好讓六哥破費!”張松齡不願用趙仁義的私房錢,畢竟對方也到了成家立業年齡,攢點兒媳婦本兒并不容易。
“三少爺你還跟我客氣什麽!”趙仁義将臉一闆,堅決不收“窮家富路,我再不濟,還能從大賬上借呢!你離了這裏,到哪找錢去?!”
“那我就先欠着六哥的!”張松齡拗對方不過,隻好将大洋又收進腰包。然後歪了下頭,笑着問道:“記得斜對門老朱家的小芹她娘曾經答應過,隻要六哥出了徒,就可以找請媒人上門提親……”
“唉,别提了!”趙仁義揮了下胳膊,咬牙切齒地打斷,“那一家人到鄉下去躲兵災,卻在半道上遇見了日本人的搜索隊。朱大叔當場就被鬼子用刺刀給捅死了,小芹她娘和小芹…….,反正小鬼子什麽操性你也知道。她們娘倆過後想不開,雙雙抱着跳了大清河。唉!三少爺,我今天不敢問您在跟着誰幹,但我希望,您下次殺鬼子的時候,替我多開幾槍,最好沖着鬼子褲裆打,把他們那玩意兒全給打爛!我就是沒您那本事,我要是由您一半兒的本事,也早就…….”
他說不下去了,轉過身,将面孔沖向了牆壁,雙肩聳動。張松齡默默地站起,伸手按住對方肩膀,“六哥,我答應你。下次遇到小鬼子,一定沖他們那地方開火。你也别太難過了,這筆帳,早晚咱們都要連本帶利一道讨還回來!”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韓主席給人斃了,南京也丢了!”趙仁義抽了下鼻子,低聲回應。
“老話不是說,君子報仇,是年不晚麽?況且國民政府還沒有向鬼子投降!”張松齡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看到勝利的希望,但他卻不相信這麽大個中國,會亡在小日本手裏。一年多來,他親眼看到了中**人是如何在惡劣的條件下浴血奮戰。親眼看到了,這個國家,不止有韓主席、黃副司令,不止有秦德綱,朱成碧。這個國家,還有老苟、老廖,還有周珏、田胖子,還有二十六軍特務團,楊虎城部教導隊,還有還有,娘子關上那一個個不肯瞑目的英魂。
沖着牆壁默默流了一會兒淚,趙仁義擦幹眼睛,讪讪地轉過頭,“三少爺讀書多,我相信三少爺。”
“六哥當年就比我聰明,如果繼續上學,肯定比我讀得好!”張松齡不敢再說有關家鄉的事情,笑着将話頭往其他方向岔,“對了,六哥去過黑石寨沒有,對那邊的情況熟不熟?!”
“你要去黑石寨?!”趙仁義低聲驚呼,旋即迅速誇張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巴,“我不打聽,不打聽。三少爺是幹大事的人,不該問的,我絕不亂問!”
“我要去那邊辦點兒事兒!”張松齡笑了小,含混地回應。“六哥如果去過黑石寨,就簡單将那邊的情況跟我說說。免得我跟張家口這裏一樣兩眼一抹黑,連個假良民證都弄不到!”
聽自家三少爺說得模糊,趙仁義果然不敢再多打聽。半閉着紅腫的眼睛想了片刻,斟酌着回應,“大少爺去年入冬前,曾經帶着我去過那一趟。很多教誨,我當時都記在了本子上。三少爺請等等,我這就去把本子找出來!”
說罷,又是跑到套間裏邊,從隐蔽處摸出一個牛皮紙本子。翻開前面幾頁,獻寶般端到張松齡眼前,“是這裏了,大少爺當時說得很詳細,我怕自己記不住,就都謄在了這裏。黑石寨,在當地人嘴裏又叫大石頭砬子。距離赤峰大概是二百六十多裏,規模大概有咱們老家那邊半個縣城那麽大吧!那邊有漢人,也有蒙古人和朝鮮跑過來的流民。一般漢人都住在城裏邊和城周圍的村子裏邊,喜歡買河北産的茉莉花茶和咱們山東産的加厚老棉布。蒙古人住城外邊各自的部落裏頭,喜歡喝非常濃的磚茶,青島産的仁丹和同仁堂的牛黃解毒丸,他們也經常購買…….”
“我不是問你怎麽做生意。我是問你那邊現在的治安情況,還有,當地都有什麽勢力?平素需要小心哪些人?”張松齡越聽越不耐煩,低聲出言打斷。
“看我這腦袋!”趙仁義這才想起來,三少爺身上還擔負着一個“秘密任務”,伸手拍了自己一下,重新開始講解,“去年我們去的時候,日本人已經占了縣城,但對周圍的蒙古人很客氣,說要搞什麽自治!但那些蒙古王爺、貝勒們誰也不服誰,所以一直沒搞起來。眼瞅着又大半年過去了,我也不知道現在他們弄成沒有!”
“不過三少爺你甭管這些。日本人把妖蛾子弄成了也沒用。黑石寨周圍除了草甸子,就是大沙漠,您随便找個地方一藏,把小鬼子累死也甭想找到您。”小心翼翼看了看張松齡的臉色,趙仁義繼續補充,“但是到了那邊,有幾個人,您能不招惹最好别招惹。他們可都是地頭蛇,比小鬼子難對付多了!”
聽了大半天,張松齡總算聽到了一句有用的。立刻抓住趙仁義的話頭,低聲追問,“哪幾個人,我大哥跟你說過麽?“
“說過說過!我全記下來了,在這呢,在這呢。”趙仁義連連點頭,象念順口溜一般低聲朗誦:“黑胡子黑,白胡子白,見了黃胡子沒棺材。紅胡子請你喝杯酒,平平安安到西台。跨寶刀,騎紅馬,金磚鋪地王爺家。前貝子,後國公,不讓須眉雄中雄。真英雄,假英雄,誰人識得入雲龍……”(注1)
整首順口溜又臭又長,聽得張松齡腦袋直發懵。好不容易等到趙仁義念完了,才趕緊将小本子搶在手裏,一邊看,一邊皺着眉頭追問,“這都是些什麽跟什麽啊?!比軍隊裏的暗号還複雜?六哥你能不能跟我講講?這裏頭到底說的什麽東西?!”
注1:清代爲了遏制蒙古各部重新統一,特地在漠南分封了四十九個旗,漠北分封了六十五個旗。親王、郡王、貝勒、國公不計其數,均可世襲。民國時期爲了圖省事,基本對清代政策沒有變動,所以一個縣大的地域,往往就能找出好幾個貝子,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