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這個身體虛弱的小胖子就是張松齡。└@ ┘在足夠的野味支撐下,他的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基本上已經痊愈,标志性的小肥肉也全長了回來,唯一與以前大相徑庭的是,原本白皙的面孔,如今已經被山風給硬生生吹成了古銅色,看上去男子漢氣概十足,完全沒有了先前的那股書卷氣和稚嫩味道。
爲了從閻王爺那裏把這小子給拉回來,老孟山可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在養傷的五個多月時間,光是山雞、野鹿和狍子,就消耗了足足上百隻。其他什麽黨參、黃芪、鹿茸之類的貴重藥材,更是成斤成斤往張松齡肚子裏頭填。虧得老孟山打得一手好獵槍,又在核桃園營地附近的山谷裏,零散撿到了近千顆沒有殉爆的子彈,這才沒被張松齡吃成窮光蛋。可即便如此,當初爲特務團帶路所獲得的那筆賞錢,也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再也做不起買地蓋新房的美夢!
然而,付出了這麽大代價,能不能打動準女婿的心,孟老漢卻是一點兒把握都沒有。張小胖子是軍官,老孟家從曾祖那代開始算,最大才出過一個村長;張小胖子讀過很多書,一筆字寫得龍飛鳳舞,老孟家的女兒卻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更甭說提那支幾千斤重的毛筆了。張小胖子長得英俊,與山前山後那些吃橡子面兒長大的年青人們相比,簡直就是王母娘娘帳下的金童,而老孟家的女兒呢,除了個高腿長,臉盤子稍圓之外,幾乎沒有半分過人之處。
上述這些都不算什麽障礙,更更重要的一個問題是,張小胖子留在娘子關附近,不是他本人的意思。而是孟氏父女趁着他昏迷的時候,将他給“偷”回了家中。當時因爲老苟團長自殺,整個前線指揮部亂成了一鍋粥,根本沒人還有心思再顧及到張松齡這個半死不活的小連長。而孟山和孟小雨父女,也覺得繼續跟着眼前這支連苟團長都能生生被逼死的隊伍,實在不靠譜。就互相使了個顔色,擡着半死不活的張小胖子,悄悄地離開了村子。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正确無比。娘子關前線指揮部的其他人才離開村子沒多遠,就遭到了日軍先頭部隊的偷襲。黃副司令官在二十六路騎兵營的保護下殺開一條血路,逃出生天。其他随軍文職官員、記者、還有強征了一輛卡車的傷兵們,卻大多都落在了日本鬼子手裏,被小鬼子綁在路邊的大樹上,一個接一個練了刺刀。
但張小胖子對孟氏父女卻未必領情。盡管在他能下地走動的第二個禮拜,老孟山就用毛驢馱着他,去看了樹上的斑斑血迹。可張小胖子隻是搓土爲香,沖着袍澤的血迹拜幾拜,就轉身離開了。從始至終,沒流一滴眼淚,也沒對孟氏父女的救命之恩說一個“謝”字!
大恩不言謝,那是文人們的清高。孟山老漢可沒那麽迂腐,比起被張小胖子當作恩人記一輩子,他更希望張小胖子能直接表個态,願意對自家女兒以身相許。不過這種話他不能直接地說出來,畢竟女兒的臉面還是要顧及的。更何況強扭的瓜不甜,如果張小胖子無論如何都看不上孟家小雨的話,總不能看着他們兩個成親後天天從早晨打到晚上。
硬的不能來,軟刀子卻絕對不能丢。孟山老漢堅信“男求女如隔山,女求男如隔紙”,隻要自家女兒能天天在小胖子眼前晃,端茶倒水,疊被喂飯,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相信張小胖子也不是那鐵石心腸的人,早晚會被女兒的柔情所打動。
隻是,自家女兒的性子裏,溫柔這東西實在太稀缺了些。而張小胖子的心腸,又實在有些硬得離奇。從他吐血昏迷後第一次睜開眼睛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個半月過去了。可女兒跟小胖子之間,卻依舊未能找到任何共同話題。往往是一個興緻勃勃地說着山間奇聞趣事,另外一個已經神遊萬裏。一個已經聽得昏昏欲睡,另外一個卻在大談特談國家民族,慷慨激昂。
眼瞅着小胖子的腿腳越來越利索,身子骨越來越結實,孟老漢就一天比一天心急。他帶着小胖子上山打獵,手把手指點小胖子射擊要領,不僅僅是爲了讓小胖子身體恢複得更快,而且還想讓小胖子迷上這片群山,迷上山中天不收地不管的獵戶生活。他想讓小胖子念自己的好,即便毫不留戀地日後返回軍中,立功殺敵的時候,也會想起幾百米外将獵物兩眼打個對穿的本事是跟誰學的,從而對自己的女兒小雨更珍惜些許。
當然,如果小胖子返回軍隊時,把自己和女兒兩個全帶上就更美了。孟老漢自問做不了軍官,但給張小胖子管管糧饷,探查一下敵情什麽的,還是能做好的。上陣父子兵麽!到時候小胖子當團長,小雨當團長夫人兼醫務營長,自己這個老丈人就當大總管,一家人邊打鬼子邊享受天倫之樂,便是給個神仙去做,也不肯換了。
想到一家人的未來,老孟山的手腳就愈發地利落。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樹枝,砍下,去皮,用野草做了繩子捆着走了回來。見到還在端槍瞄準的張松齡,笑着走上前,拍了拍對方肩膀,“别急,心急吃不上熱豆腐。你身體剛剛好了點兒,可不能過于勞神。走,咱們爺倆拖着鹿下山。回去後趁着天亮把皮子一剝,放在外邊風幹了。後天關内盤石村那有個大集,剛好和冬天時攢的那些皮貨一并賣出去!”
“嗯!”張松齡放下步槍,跟孟老漢一起去整理獵物。成年馬鹿體形龐大,重量通常能長到四百多斤。張松齡今天打到的這隻個頭稍小些,但分量也在三百斤之上。爲了節省體力,他們将鹿茸割下放入背包,然後沿着鹿的嘴巴剝開一小段皮膚,将整個鹿頭扒出來切掉。接着又從鹿脖頸處沿肌肉下切,掏出大部分内髒,與鹿頭一并丢棄。最後才将内部已經掏空,表面還保持完整的馬鹿放在擔架上,用草繩拖着往山下走。
去了頭和内髒的馬鹿,大概還有二百七十多斤。雖然是下山,爺兩個也累了個滿頭大汗。待回到村子裏,孟小雨早已将晚飯準備停當。手腳麻利地遞上陶盆和濕布巾,伺候爺兩個洗臉換衣服。然後從櫃子裏取出一瓶子泡了鹿茸的苞谷酒,給父親和死胖子張松齡各自斟上一大碗,幫助二人夾菜添飯。
張松齡酒量還是沒什麽長進,一碗下肚,古銅色的臉就變成了紅銅色。孟老漢卻非常善飲,示意女兒将自己和張松齡的酒碗再度填滿,然後将碗舉起來,笑呵呵地勸道:“再喝一碗吧,你今天出力氣太多了,得用酒把體力給補回來!”
“鹿茸是補血的,你多喝一點兒沒壞處!”孟小雨自己也端着飯碗上桌,笑呵呵地向張松齡介紹藥酒的妙用。
類似的話,張松齡其實已經聽過了無數遍,早就不覺得有什麽新奇。笑了笑,端起酒碗,小口慢品,“您老自己多喝點兒,我慢慢抿着陪您老。這東西味道太沖,我喝急了,就會頭疼!”
“呵呵!”老孟山就喜歡張松齡這份禮貌勁兒,端着酒碗繼續大口豪飲。山裏的年輕人,孝順歸孝順,可絕不會一口一個“您老”地稱呼自家長輩。并且山裏的年青人大多喝起酒來不要命,從不會象張小胖子這樣,明知掉是金貴的東西,還能明白自家酒量深淺。
孟小雨捧着一晚高粱飯,眼睛烏溜溜圍着酒碗打轉。以前家裏沒有死胖子這個客人的時候,陪着父親喝酒的就是她。隻是那時,金貴的鹿茸要賣給外邊來的貨郎換錢花,絕對舍不得朝苞谷酒裏頭浸泡而已。
張松齡被看得不好意思,從桌子邊上拿起一個準備用來盛湯的空碗,将自己的酒水勻了一半兒給孟小雨。後者立刻兩眼放光,伸手便準備去端。卻被孟老漢一筷子将手背抽了道紅豔豔的印記,“女孩子家家的,喝什麽酒!趕緊把飯吃完了,然後去收拾那頭鹿。天馬上就快黑了,總不能爲這點兒小事兒還點個油燈?!”
“哼!”孟小雨被抽得好生委屈,戀戀不舍地放下酒碗,繼續往自己嘴裏扒拉高粱飯。張松齡卻笑呵呵地将半碗酒推給她,然後看着老孟山的臉說道:“小雨也累一天了,喝就喝點兒吧!等會兒,我幫她一起收拾鹿肉。”
“随你!”孟老漢皺了皺眉頭,勉強答應,心裏卻暗自偷笑。小胖子終于懂得心疼女兒了,這可是個難得的新發現。如果再多給他們制造點兒互相幫忙的機會,那豈不是……
還沒等他想出具體實施步驟,張松齡的聲音卻又在耳畔響起,“叔,能不能跟您商量個事情!”
“說罷!”老孟山打了個激靈,放下酒碗,滿臉警覺。孟小雨則将頭埋進了自己的酒碗裏,淚水不知不覺已經在眼眶中打轉,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盡管自己已經盡最大努力想留住他。可他的心,注定不屬于這片大山。再努力,又能多留下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