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小火車站長都能察覺到娘子關防線的布置有問題,整個二戰區司令部的高參們居然個個視而不見!聽完徐站長的解釋,弟兄們立刻翻了天,湧上前,七嘴八舌地質問:“這不是耍傻子玩麽?”
“保衛山西,你們晉綏軍都往後縮,讓川軍、陝軍和我們二十六路軍上,閻長官他是什麽意思?”
“你們山西不上有兵工廠麽,怎麽不弄幾門大炮來擺在娘子關上?拿大炮從上頭往下轟,多少鬼子也不夠炸的!”
“我,我真的跟上頭說不上話啊,我就是個管火車的。【 _】沒事兒天天坐在車站裏頭瞎琢磨!各位長官,各位長官,别拿這眼神兒看我,别拿這眼神兒看我!”徐站長被大夥看得心裏頭發毛,一邊向後退,一邊作揖。
“算了!”老苟也知道爲難一個小小的火車站長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擺擺手,命令弟兄們退開,“别欺負他,他又不是二戰區的長官。”
“咱們不打了!”
“咱們走吧,長官,不替閻老西賣命了!”弟兄們憤怒至極,連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的外号的都給直接喊出來了。
将手往下壓了壓,老苟苦笑着搖頭:“我也不知道是哪個混蛋制定的這個防禦計劃!跟大夥說句老實話,這個國家,從上到下,凡是當官的,就沒幾個不是混蛋的!文的貪财,武的怕死!文不成武不就的,幹脆直接投了鬼子,巴不得立刻來個改朝換代,自己好撈頂烏紗帽帶上,也有機會刮地三尺!”
看了看大夥因爲憤怒而變得扭曲的面孔,他繼續補充,“說實話,老子扛了這麽多年槍,什麽樣的混蛋沒見過啊?!如果因爲上面有人是混蛋,老子就拔腿走人,恐怕,老子現在都跑到不知哪國去了!”
很少聽苟團長如此坦誠地講掏心窩子話,弟兄們都楞住了,豎起耳朵,靜等他的下文。特務團團長苟有德又搖搖頭,嘴角微微上翹,“就在前半個月,咱們特務團豁出性命去炸了鬼子的大炮,卻隻換回了**全線潰退的結局。老子當時就想,老子這回真媽的不幹了,誰愛***幹誰幹!混日子誰不會啊?!喝兵血誰不會啊?!老子隻要動動歪招邪招,肯定比他們撈得更多!老子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月,白天想,夜裏頭也想。從南京那邊想起,一直想到咱們二十六路軍裏頭,想出了好幾千個不幹的理由……”
也許是第一次當衆說出心事,他的情緒有些亢奮,亢奮中帶着悲壯,帶着無奈,“可老子最後突然想到一件事兒,如果老子那樣做了,老子不也成了混蛋了麽?!如果像老子這樣的人都變成混蛋了,這個國家不就亡了麽?!你們說,老子想得對不對,對不對?”
他伸手朝臉上抹了一把,将眼淚與屈辱一起抹掉,隻剩下陽光與笑容。對着那充滿陽光的笑容,剛才還義憤填膺的弟兄們漸漸眼神漸漸平和了,咧嘴,苦笑,笑容裏隐隐還帶着幾分慚愧。
“所以!”苟有德深吸一口氣,将眼睛裏的淚水全部抽走,“所以,老子自己不能當混蛋。所以,盡管二戰區司令部制定的這個作戰計劃很混蛋,老子也不能帶着大夥一塊當混蛋,一走了之!”
“如果今天咱們因爲二戰區制定了個混蛋作戰計劃就走了,明天,咱們還會看到更混蛋的作戰計劃,後天,咱們還會看到更更混蛋的作戰計劃,更更混蛋的人和事情。這年頭,混蛋人和混蛋事情還不好找麽?咱們隻要找,肯定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然後咱們就一直走,一直走,早晚有一天得走到咱們自己家門口去。然後咱們還得走,因爲家門口的混蛋人和混蛋事情和這裏一樣多。咱們就這樣走啊,走啊,最後一看,不能再走了,前面到大海邊上了!前面沒有路了!然後咱們怎麽辦呢?是投降,還是跳海自殺?!”
沒有人能敢回答他的問題,甚至沒有人敢對視他的眼睛。那雙眼睛裏面炙熱的烈火,足以把對視者血液裏的污濁全燒出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咱們人微言輕,咱們管不了那些混蛋,咱們至少能保證,自己不去做混蛋!”還是那句不知道被他說過多少遍了老話,今天重複起來,卻讓大夥覺得非外順耳。
車站的徐站長一直也在旁邊靜靜的聽着,開始還臉上還帶着幾分畏懼,到了後來,畏懼慢慢就變成了欽佩,随即,欽佩之色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在他臉上從沒見過的堅毅和凝重。趁着大夥注意力都被苟團長吸引的時候,他偷偷地溜回了車站調度室,四下看了看,迅速搖通了電話,“調度室麽,我是老徐,給我接太原電話局!”
“太原電話局麽,麻煩幫我轉…..”
“…….”
幾乎與此同時,昨天石良材買馬的那個小村子裏,也有幾個背負這特殊使命的“老客”聚在了一處。山區百姓日子過得貧困,家家窗戶上都沒有糊窗紙,更不可能見到玻璃。爲了不被外人注意到,“老客”們将冬天堵窗口的厚草簾子落了下來,立刻,屋子内就由白晝變成了黑夜。
屋子的主人點上了油燈,爲了節省,油碗隻放了一根燈草。發出來的光蔫蔫的,忽明忽暗。
“已經通過晉綏軍聯絡處的那邊查清楚了!”當衆人的眼睛都漸漸适應了屋子内的燈光之後,一名皮貨販子打扮的“老客”從自己懷裏掏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信紙,雙手捧給了坐在他對面的“羊毛販子”。“昨天到的那支隊伍是孫連仲将軍的嫡系,番号是國民革命軍二十七師特務團。師長叫馮安邦,是孫連仲的兒女親家。特務團團長姓苟,做過孫連仲的警衛班長!他們中國的将軍,好像有這種選拔身邊人當基層軍官的傳統!”
“所以他們才總打敗仗!”對面的“羊毛販子”笑了笑,淡然評價,仿佛對此早就見慣不怪一般。他左首坐着的一個針線販子則皺輕輕了下眉頭,帶着幾分懷疑的口氣追問,“不應該是另外一支隊伍麽,怎麽換成了二十七師?”
“據晉綏軍聯絡處的範上校說,是二戰區的長官們搞錯了,但是也有可能是更上層的官員做了糊塗事情!”皮貨販子搖搖頭,像說笑話一樣向幾個同行解釋,“一個是二十七軍,軍長叫馮欽哉!一個是二十七師,師長叫馮安邦。番号隻差了一個字,部隊長官的姓氏也相同,所以也難怪他們會搞錯!”
“嘿嘿嘿……”聽着他的解釋,除了坐在正面的“羊毛販子”之外,其他幾個坐在側面位置上的 “販子”同時笑了起來,滿臉輕蔑。“中國人就這樣,做什麽事情都不認真。嘿嘿,當年空有幾百萬大軍,被隻有幾十萬人口的滿洲人征服。如今,輪到帝國來征服他們了!”
“馮欽哉的部隊到了什麽位置?”笑了一會之後,“針線販子”闆起面孔,繼續追問。
這個舉動好像有點兒越權,“羊毛販子”皺了下眉頭,用目光向他掃視。“針線販子”敏銳地察覺到了對方的不滿,趕緊站起身,彎下腰賠罪,“木村君不要生氣,我并非有意施禮。我是軍人,所以最關心的是對方的兵力部署情況!”
“都是爲了帝國,我這次可以原諒你。”被喚作木村的“羊毛販子”又看了他一眼,說話的聲音裏透着一股子身居上位者的威嚴,“但是,下一次你再這樣做的話,我會直接向你的上司提出抗議!”
“嗨伊,嗨伊!”“針線販子”又接連鞠了好幾個躬,以示誠心悔過。目光在不經意間,卻流露出了幾分怨毒。
唯恐受到池魚之殃,“皮貨販子“趕緊把自己打聽到的情報,一股腦地彙報出來。“馮欽哉将軍其實今天淩晨的時候已經趕到了!眼下就駐紮在距離龍泉寺不遠處的楊家屯。他好像對二戰區的胡亂指揮很不滿,所以才遲遲不肯将部隊擺上去。甚至連電台和電話,也以防範洩露軍事機密的借口,沒有立刻弄好!”
幾個化妝成小商販日本間諜相視而笑,對此戰的前景更是充滿了信心。馮欽哉将軍的做法如果放在日軍當中,已經可以被送上軍事法庭了。但在國民革命軍中,還沒聽說哪個将軍因爲故意不跟上司聯絡而受到公開斥責。
“據晉綏軍聯絡處的範上校說,馮欽哉将軍,與眼下駐守在娘子關正面的趙壽山将軍之間,有很大的矛盾。他們兩個曾經在西安附近共過事,但去年張學良和楊虎城發動兵變時,趙壽山将軍選擇支持張楊,馮欽哉将軍卻發表通電,支持南京政府!”
“這樣,還有人敢讓他們兩個并肩作戰?!”這回,連羊毛販子都無法保持淡定了,從座位上站起來,面孔上充滿了驚詫,“井上君,你的信息保證沒有錯?”
“沒有錯,我核實了很多遍!”皮貨販子點點頭,信誓旦旦地保證,“我甚至懷疑,第二戰區司令部,有咱們的人幫忙制定了這個作戰計劃。所以這個計劃的漏洞,才會這麽多。但是,…..”
“中國人……”幾個間諜一起搖頭,臉上的表情被燈火照得格外猥亵。
注1:馮安邦,二十六路軍悍将,孫連仲的兒女親家。台兒莊血戰時幾乎将整個二十七師拼光,也沒讓日軍沖破自己的陣地。後在中條山堅持抗戰多年,最後被日軍飛機炸傷,以身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