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以後,張松齡躺在自家的葡萄架下,在享受着夏日習習涼風同時,總喜歡把自己的所有勳章拿出來,讓陽光曬上一曬。【 *】
那枚六等寶鼎勳章按照時間次序,放在案子左首第一個位置。與另外數枚他後來獲得的,前後由****政府頒發的各種勳章一起,曾經給他帶來無盡的榮耀,也曾經差一點将其帶入萬劫不複的深淵。然而到了最後,所有這些勳章的意義就都隻剩下的一個,那就是,回憶。
對于一個已經九十多歲的垂垂老者而言,所有回憶,無論高興的還是悲涼的,都彌足珍貴。無論其中任何一枚,都能讓他回憶起一段自己走過的路程。都能讓他對着記憶裏的那個已經成爲過去的自己笑一笑,驕傲或者嘲弄!
當孫連仲第一次将寶鼎勳章别在他胸口上時,張松齡心境可不像九十多歲時那麽平淡。那時他還年青,雖然已經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卻還做不到視榮華富貴糞土的地步。那時的他相信功名但在馬上取,那時的他相信淩煙閣上無書生,那時的他,單純得像一塊冰,又狂熱得像一團烈火。
六等寶鼎勳章,中尉軍銜。已經足以讓一個十七歲的年青人心中生出視爲知己者死的念頭。要知道,在一個半月之前,他還是新兵蛋子。而現在,他卻成了中尉副連長。職位和軍銜,都穩穩壓了軍中老前輩胡豐收一頭。若是單論升級速度,則超過了特務團中所有前輩。包括團長老苟,後者從中尉升到上校,不過是連跨三級。而他從新兵升到中尉,卻是跨過了二等兵到少尉,足足八個台階。
有一股因爲興奮而産生的眩暈感,迅速包裹了他,并且越來越濃烈,直到全連新兵老兵站在一起接受他的檢視那一刻,徹底升到最**。張松齡事後無論如何都記不住自己當時具體都跟弟兄們講了些什麽激勵士氣的話,隻記得自己每說一句,就赢得一陣熱烈的歡呼。當歡呼聲結束之後,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搶了連長大人的風頭。而那位與他軍銜相同,年齡卻大了他足足一倍的連長,正是他的老熟人,從三十一師獨立團被撥過來的基層軍官,中尉廖文化。
不過張松齡也不怎麽在乎。一營長宮自強是他的老熟人,一營一連連長石良材,是他的鐵哥們。再加上特務團團長苟有德這位老上司在背後撐腰,他這個一營二連副連長在特務團中的地位,甩了外邊調來的正連長廖文化不知道多少條街。後者即便心裏頭再不高興,也隻能憋着,絕對不敢給他小鞋兒穿。
而一營二連的連長廖文化,也的确不願意招惹自己的副連長。因爲在調進特務團的第一天,團長苟有德就親口拜托他,對張松齡這位小兄弟要多加照顧。并且在話裏話外透漏出一個消息,那就是,他之所以能被調進别人求爺爺告奶奶都加入不得的特務團當連長,全虧了副連長張松齡的舉薦。否則,人家苟上校才不知道,最近一段時間老打敗仗的三十一師裏頭,居然還有一位姓廖的中尉可堪大用。
這不是明擺着告訴廖文化,他這個連長要看副連長的臉色做事麽?欺負人也不帶這麽欺負的?再說了,誰求爺爺告奶奶要求加入你們特務團來的?咱老廖不想在三十一師裏頭,是因爲不想帶隊打沖鋒。你們特務團打一仗就要陣亡三分之二弟兄,咱老廖求爺爺告奶奶進特務團,不是壽星老上吊,活膩歪了麽?
可是無論心裏頭如何惱怒,廖文化表面上也得笑呵呵的,精神頭十足。因爲眼下特務團在二十六路軍,也就是整編後的第二集團軍第一軍團中,是最爲耀眼的明星。無數長官都在旁邊盯着,盯着特務團裏邊所有人的表現。如果他老廖膽敢把心裏話說出來,恐怕第二天就得被調到二十七師爆破隊裏去,帶頭扛着手雷捆子去炸鬼子的坦克車。
忍,忍一時心寬體胖,退一步海闊天空。咱老廖福薄,找不到團長大人當幹哥哥,也沒長着一張人見人愛的小胖臉兒。咱老廖讓着你不行麽?無論大事小事兒,露臉的事情還是丢臉的事情,都讓你這個副連長來。能者多勞麽!咱老廖怎麽敢搶胸前挂着寶鼎勳章的抗日英雄風頭?!
日常訓練?沒問題,咱們張副連長負責就行了!不用事事向連長請示。張副連長是老特務團裏頭的精兵,接觸到訓練方法和訓練手段都比三十一師那一套強得多。替弟兄們讨要軍械補給?沒問題,咱們張副連長負責。張副連長的面子大,管軍需的老錢每次見到他,總是哥們兒長,哥們短地叫個不停。隻要張副連長出面,多少槍支帶藥拿不出來?鼓舞士氣,給弟兄們講抗日救國的大道理?那更沒問題了!咱們張副連長可是山東省國立一高畢業的大才子,肚子裏的文化水能淹死你,講講抗日救國的道理,還不是小雞吃螞蚱,輕悠悠地!
明着傾軋自己的副連長這種蠢事,二連長廖文化肯定不會幹。不但不會幹,他還會擺出一幅忠厚長者的面孔,跟自己的副連長稱兄道弟。随時給自己的副連長張松齡創造鍛煉機會,随時往自己的副連長肩膀上壓擔子,以促進他快速成長。但是暗地裏玩人的那些手段,二連長廖化文卻一樣沒省下。在軍旅裏混了這麽多年了,誰沒學到點兒絕招,損招。拍桌子摔凳子,當面罵娘,甚至動手厮打,那是蠢貨才幹的勾當。用軟刀子笑呵呵的殺人才是真本事!并且過後還能落得兩手幹幹淨淨,一滴血都不會沾!
于是乎,張松齡這個二連副連長,就成了整個特務團除了團長大人之外最忙碌的人。忙碌到一連長石良材都看不過眼了,幾次私下跟張松齡商量,要把他調到自己的一連裏,繼續跟自己搭夥。張松齡卻總是笑呵呵地回應:“不累,這才哪到哪啊。人家老廖也是好心,否則啥都不讓我上手,我就真的啥都學不到了。石頭哥,你千萬别跟團長去說,你要是跟團長說,我就跟你絕交!”
“不知道好歹的東西,誰稀罕你!”石良材氣得直撇嘴,卻終究沒敢再打把張松齡拉到一連去幫自己管賬本的主意。小胖子心氣高,本事大,前途肯定不是一個小小的中尉。拉他到一連去管賬本兒,有可能反而是害了他。趁着現在不打仗,讓他好好學學如何當軍官,說不定過幾天,他就能把頭上那個副字去掉。反正二連長廖文化最近的表現上頭都看見了,特務團可容不下這種撈便宜時朝前跑,打仗時往後竄的家夥!
張松齡其實也早就察覺到了,連長廖文化好像在變着法子折騰自己。但是他卻認爲,這點兒小事兒不值得讓老苟來擺平。自己不是個毛孩子,打架打輸了就要找家長出頭。自己可以憑着一身本事,讓廖文化放下成見,心服口服。
況且他也很享受一天從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的感覺。這讓他覺得,自己又距離完成周珏、田胖子他們幾個的心願接近了一點兒。二連的新兵老兵們,也非常喜歡張松齡這位終日笑呵呵的,從不端官架子的副連長。特别是有麻煩需要幫忙的時候,求到連裏哪位軍官的頭上,都不如求副連長好使。往往别人推三阻四好半天的事情,到張副連長這,幾分鍾就能搞定。并且還不用給他塞煙卷兒,人家張副連長根本不抽那玩意!
“那是,人家張連長跟苟團長是鐵哥們,什麽人敢難爲他!”在某些有心人的暗中推動下,張松齡是團長苟有德的私人親信的說法,越坐越實。
不過這種說法,根本對張松齡構不成什麽實際傷害。二十六路軍乃西北軍餘脈,西北軍中,向來就有優先提拔親信的傳統。老長官馮玉祥這麽幹,老營長孫連仲也這麽幹,特務團長老苟繼續将傳統發揚光大,就不能算什麽錯兒!況且人家張連長也不是沒真本事的,否則六等寶鼎勳章也不會挂在胸口上。
與此同時,另外一種說法也在特務團中流傳甚廣。那就是,二連的張連長是山東省國立一中的高材生,不折不扣的文化人。如果不是扛了槍,此刻,人家一隻腳早已經踏入北平大學了。
這年頭,文化人扛槍的例子可不多見,而西北軍又素來有重視文化人的傳統。不信你自己掰着手指頭數,山東省主席韓複渠,是文化人吧?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是文化人吧?咱們老營長孫連仲,那也是讀過四書五經,寫詩做詞一揮而就的。以此類推,張連長升得快,還不是理所當然的麽?
“既然張連長那麽有本事,他怎麽去去考北平大學?”也有人對傳言不屑一顧,私底下小聲反駁。
“笨蛋,北大不是被日本人給占了麽!”立刻有無數張嘴巴,大聲反駁。
“怪不得張連長提起日本鬼子來,就兩眼冒火。原來是把他前程給毀了!”聯想到張松齡的入伍時間,弟兄們很快得出了另外一個結論。與事實相差萬裏,卻更容易令人信服。
這年頭,讀書在很多人心裏,還是一件神聖的事情。特别是到清華、北大、中央大學這種地方讀書,換做前清,那就是中了舉人,日後前程不可限量的。
“怪不得咱們張連長的字寫得那麽好,原來是個秀才老爺!”人的思維方式很奇怪,往往認定了一件事情後,就會替此事找出無數旁證。張松齡的字,特務團的很多弟兄都見過。雖然說不出什麽顔體、柳體這些道道,卻也知道,這寫字如果拿出去,足以讓街上替人寫信爲生的那些家夥羞得直接收了攤子。
發現了這個“秘密”之後,就有的排長、班長們,抱着跟長官套近乎的心思,提了點心水果,求張松齡幫自己寫家信。張松齡對此是來者不拒,信寫得工工整整,水果和點心堅決拒收。
閑下來的時候,他也會寫兩封家信,托邯鄲郵局的人給寄到魯縣去。對于父親和哥哥,他當然不會實話實說,告訴二人自己已經去閻王爺那裏打過兩次照面兒。而是編了個很輕松的故事,說自己在投軍路上遇到了二十六路軍的一個團長,受團長大人的賞識,從此青雲直上。短短兩三個月,就升到了中尉連副。反正父親和哥哥對軍旅的認識,還停留在評書《三國演義》階段,謊言編得再離奇也不怕他們看穿。
爲了讓老父安心,張松齡還以一支王八盒子爲代價,請南京來的美女記者給自己拍了一張黑白單人照。照片上他穿着一襲戎裝,胸前别寶鼎勳章,腰裏挎着兩支盒子炮,看上去英俊潇灑,倜傥風流。才沖洗出來,就讓女記者自己的眼睛冒出了星星。從此又找借口往軍營裏跑了好幾回,差點耽誤了回南京的飛機。
因爲總白替弟兄們寫家信的緣故,張松齡在二連的威望愈發高漲。很多弟兄都公開地說,張連長文武雙全,日後的前程肯定不止是一個尉官。連長廖文化沒想到自己幾番使下小絆子,都沒能讓張松齡摔到大跟頭,反而成就了後者的聲名。心裏頭越發憋得難受,忍無可忍,終于找了個自認爲妥當的場合,以開玩笑的口吻摟着張松齡的肩膀說道:“人都說張老弟能文能武,無所不知。但是我保證,有一個問題,張老弟肯定答不出來!”
“不可能!什麽問題還能難住咱們張連長?!”弟兄們不知道廖文化肚子裏的小九九,還因爲他在鬧着玩兒,嘻嘻哈哈地在旁邊起哄。
“您快說啊,快說啊!”
“連長快說,讓咱們也開開眼界!”
“這個問題麽?呵呵!”廖文化四下看了看,故作神秘,“張老弟,你知道女的那個地方,是一個窟窿眼兒,還是兩個窟窿眼兒麽?”
“哈哈哈…….”老兵們哄堂大笑,望着張松齡,滿臉促狹。新兵們先楞了一下,然後也跟着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齊聲起哄,“告訴他,告訴他。張連長,你告訴他!女人的那個地方,到底……”
在一片善意的笑聲中,張松齡的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他高中的時候跟班上的女生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怎麽可能知道如此“深奧”的生理問題?!“應該是一個吧!難道還是兩個?”帶着幾分求饒的味道,他可憐巴巴地看着衆位弟兄們,“我不知道,我這的不知道啊!”
“我就說,這世界上,沒有什麽都知道的人麽?”終于成功地打擊到了張松齡,連長廖文化心滿意足,又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拿草棍兒剔着牙,晃晃悠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