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彭學文和方國強兩個大聲争執時,張松齡一直在怔怔地聽着。【 】沒有插嘴,也沒插嘴的勇氣和能力。二人的對話,幾乎颠覆了他先前對整個世界的認知,讓他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烈酒和怒氣的雙重作用下,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非常模糊,非常不真實。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回家的火車上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明明知道夢裏邊一切都是假的,可是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讓自己清醒過來!
直到方國強說出那句,“大不了,我們轉頭去延安!”仿佛一道霹靂,砸進了他的靈魂深處,讓他瞬間睜開了雙眼,額頭上冷汗淋漓而下。
他才不想去什麽延安!無論是爲了什麽崇高目标!去北平參戰,一旦血染沙場,他的父親和哥哥們雖然會爲他悲痛,卻早晚會明白他的選擇!早晚會指着他的墓碑,教育他的侄兒、侄女們,以他這個叔叔爲榮。而去延安呢,那隻會給整個家族帶來滅頂之災!要知道,在山東地界,你可以支持中央、支持河北,甚至支持日本人都行,無論明着支持還是暗地裏支持,警察們發現後,頂多會找你些麻煩,卻不會要你的命。而一旦與**有了瓜葛,那可就是抄家滅族勾當,死後屍骨都入不了祖墳!
張松齡上中學的時候,曾經親眼看到一對年青的夫妻和他們不到四歲的孩子,因爲跟**有了牽扯,被警察從教會學校後面的宿舍裏抓了出來。連金發碧眼的主教跑到省警察局去找人說情,都沒起到任何作用。隻過了幾天,案子就審理完畢,那對男女老師雙雙被判處死刑,孩子送進孤兒院。行刑的時候,縣長命令全城的人務必到場觀看,以儆效尤。那個女老師的心疼孩子,低着頭一直在哭。那個男老師卻好像已經吓傻了,居然始終高高地仰着脖子,唱一首洋文歌。旋律很悲壯,可惜誰也聽不懂。直到槍聲響起,二人身上都染滿了紅。
三天後,那個本該送往省城孤兒院的孩子的屍體,出現在郊外的臭水溝裏。肚子脹得鼓鼓的,四周飛滿了豆綠色的蒼蠅。還有一群無家可歸的小乞丐們,圍着屍體一邊笑一邊丢石頭。
張松齡正好跟同學出城抓野鳥,看到了那群小乞丐。在豆綠色的蒼蠅迎着陽光飛起來的瞬間,他立刻就吓尿了褲子。從此以後,一連好幾個月,幾乎每個晚上都在惡夢中驚醒。依稀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死在臭水狗裏的孤兒,都已經爛得不成樣子 ,還要被人往身上丢石頭。
“你怎麽了,沒事兒吧!”一隻潔白的手帕出現在他眼前,驅散夢魇般的記憶。是彭薇薇,隻有她身上,才帶着與手帕同樣的香氣。一把搶過手帕,張松齡沒頭沒腦在自己臉上抹了幾下,然後将手帕遞回去,慘笑着回應,“沒,沒事兒。我,我以前從來沒喝,喝過這麽多酒!”
“那就少喝點兒。你年紀小,别跟他們比酒量!”彭薇薇輕輕蹙了下眉頭,沒有接回自己的手帕。
“我,我一會兒洗,洗完了,再還給你!”張松齡很敏感地明白了彭薇薇厭惡什麽,讪讪地将手帕收回來,揣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送你了,我還有很多!”彭薇薇笑了笑,臉上露出了兩個非常可愛的小酒窩。
張松齡被笑容晃得有些目眩神馳,借着幾分酒意,壯着膽子問道:“你家也是灌縣人,跟周珏,跟石頭大哥是同鄉?!”
“才不是呢!我們老家是揚州的,有一個姨媽嫁給了周大哥的叔叔。所以小時候才經常往灌城跑。周大哥後來到揚州讀中學,就住在我們家。不過沒等中學畢業,他爸爸就把公司開到青島去了……”終于有人肯跟自己聊一些國家興亡之外的事情,彭薇薇翹着小鼻子,大眼睛忽閃忽閃。
“噢——”張松齡拉長了聲音點頭,盡力讓自己不再去想有關延安的回憶。無論灌城還是揚州,對他來說都是非常遙遠的地方。隻有青島,在記憶裏還約略有些印象。那個小城曾經是德國人的租界地,風格與山東省其他地方非常迥異。海裏邊漂着冒着濃煙的大輪船,商店裏還能買到一種叫做啤酒的東西,無論顔色和氣味,都跟馬尿相仿。
說着說着,兩個小家夥就忘記了周圍的人,自顧小聲嘀嘀咕咕。坐在桌子對面的彭學文很快就發現了這一事實,顧不得再跟方國強争論,咳嗽了幾聲,笑着喊道:“薇薇,薇薇,薇薇-----”
“幹什麽?”彭薇薇跟人聊天被打斷,不高興地擡起頭,給了自家哥哥一個大白眼。
“沒事兒,我隻是想問你吃好飽了沒有。如果吃飽了,就早點上樓洗漱吧。你年齡小,正長身體的時候!”
“知道了,麻煩——!”彭薇薇很不情願地站起身,拖長了聲音回應。走了幾步,又笑着回頭向張松齡揮手,“一會兒你吃完了飯,記得到我房間裏拿前幾屆北大的入學試題。最佳答案我都已經找好了,一并抄給你!”
“謝謝,我一會兒就去敲門!”在彭學文幾乎要殺人的目光注視下,張松齡傻呵呵地答道。
這小子真不知道什麽叫客氣。彭學文氣得直想吐血,但找自家妹妹拿前幾屆的考題,是他主動說出來的。此刻不能當衆把說出來的話再吞回去。正搜腸刮肚想着如何讓傻小子明白天鵝肉并不那麽容易吃的時候,臨近一座雅間的門被從裏邊推開,有名身穿青灰色長衫,模樣儒雅的中年人,端着一杯酒,向大夥的桌子走了過來。
“幾位,打擾了。鄙人姓秦,是這間飯店的股東。剛才無意間聽到了幾句各位的談話,不知道能否讨教一二?!”中年人說話聲音很柔,有點兒像收音機裏的男主持。
在座的青年學子們,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都以爲是剛才大夥調侃酒店主人拿旅館當别墅的典故被人聽了去,恨不得立刻狼狽而逃。
還是彭學文心理素質好,即便覺得尴尬,卻依舊能站起身來,笑着向秦姓中年人還禮,“秦先生言重了。我等隻是說一些酒後戲言,狂妄無知之處,還請先生多多包涵!”
“客氣,客氣!”秦姓中年人拉開彭薇薇剛才坐的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了下去。然後點手喚過男招待,命令他給自己拿一份餐具,順便再讓廚房添兩個拿手菜。接着,又笑呵呵地補充:“小地方,實在弄不出什麽像樣的東西。幾位随便吃點,算給鄙人一個面子!”
“不敢,不敢!秦先生太客氣了!”本質上,座中學子都是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遠沒學會如何跟人打交道,更不知道如何拒絕一個慈祥長者的主動邀請。
“别叫我秦先生,我們小地方人,不習慣這種文绉绉的稱呼。長輩賜名爲德剛,你們叫我德剛兄,或者老秦,都行!你呢,這位兄弟,能不能把大夥向我介紹一下。聽你的口音,好像是從北平過來的?”中年人社交經驗極其豐富,幾句話,就控制了交談的主動權。
“我叫彭學文,揚州人,在北平讀過幾年書。那一桌都是我的學弟學妹!”彭學文警惕地皺了下眉頭,不卑不亢地回應,“這一桌,剛才走的那個小姑娘是我妹妹,其他,都是山東大學的同學。準備暑假到北平旅遊的。結果在鎮子裏找不到合适地方住,就跟我們一樣住在了您的酒店裏!”
“哦,是這樣?!”明知道彭學文在敷衍自己,中年人卻不戳破。伸手接過侍應生取來的餐具,自己給自己擺好。然後笑了笑,繼續問道:“對小店的居住條件還滿意吧?!當然了,肯定不能跟北平、青島那些洋人開的大飯店相比。但在這方圓兩百裏之内,秦某可以保證,你們絕對找不出第二家!”
“的确不錯,無論住的條件還是飯菜口味!”彭學文巴不得立刻将秦德綱打發走,笑了笑,話中開始夾槍帶棒,“但是,這個價格麽,呵呵,秦老闆别生氣,我們都是窮學生,說句實在話,如果今天還有其他選擇,真的不敢在您這裏住!”
“很貴麽?不會吧?!”秦德綱大吃一驚,滿臉無辜地追問。
“不算貴?!”外人面前,方國強即便跟彭學文有再多矛盾,也會主動爲對方幫腔,“才一塊五一天,還不夠這頓飯的零頭呢!”
“胡鬧!”秦德綱的面孔立刻漲得通紅,拍了下桌案,大聲沖侍應生吼道,“誰讓他們漲價的?這不是發國難财麽?人家大老遠去北平投軍,爲了這個國家,命都不打算要了,你們居然敢連這種昧良心錢都敢賺?!”
“秦,秦先生!說,說得對!”侍應生吓得臉色跟上身的襯衫一樣白,一邊鞠躬,一邊替自己辯解,“是前台的孫經理叫漲的價,不關小人的事情啊!孫,孫經理說,難得這會有人送上門來……”
“啪!”沒等侍應生把話說完,秦德綱抓起一隻酒盞擲在了地上,瞬間摔了個粉碎,“去,去把姓孫的給我找來。不用,不用叫他過來了。叫他立刻卷鋪蓋走人。我們和平飯店,不留這種發國難财的家夥!”
“秦老闆,秦老闆息怒。反正我們不會住太長時間,沒必要爲此事開除一個經理!”彭學文心中大呼痛快,嘴巴上還是非常客氣地勸解道。
“不行,這種人,肯定留不得。即便不爲了你們,秦某也必須趕他走!”秦德綱搖了搖頭,滿臉鄭重,“否則此事一旦傳揚開去,外邊将怎麽看我們和平飯店?怎麽看我們老秦家?!你,趕緊去替我傳話,讓孫經理到賬上領兩個月薪水,然後自己主動辭職。念在他以前曾經爲飯店做過不少貢獻的份上,我就給他留點兒最後的顔面。”
“哎!小的記下了!”帶着雪白手套的侍應生,躬身行了個老禮,倒退着往外走。沒等他走到門口,秦德綱又皺了皺眉,低聲吩咐,“讓客房部的朱副經理,立刻到這裏來見我。順便把今天的賬本拿上,把幾位學子今天的店錢,當着我的面兒退給人家!以後無論他們住多久,都記我個人的私賬上,一個銅闆也不準再收!”
這樣做,就有些真誠得過分了。彭學文和周珏等人聽見,趕緊連連擺手,“不必了,不必了,真的不必了。這點兒錢對我們來說,也不算什麽。既然已經住下了,就沒必要再退錢!”
“不行!”秦德綱闆起臉,非常認真地強調,“秦某雖然是個商人,沒什麽見識,卻知道“廉恥”二字如何寫。你們去爲了國家拼命,我不能替你們壯行就算了,還從你們身上刮銀子,日後回想起來,如何能夠安心面對自家兒孫?!這份心意,你們必須收下。如果不收下,就是瞧不起我秦某人,瞧不起我們整個葫蘆峪的華夏百姓!”
“這…..”看着秦德綱那幅義正辭嚴的模樣,彭學文和周珏二人實在弄不明白此人到底是跟大夥客套,還是真的想爲國家盡一份微薄之力。正猶豫不決的當口,廚房已經送上了新添的菜肴,一份四喜丸子、一份雞絲筍幹,一份酒糟鲈魚,還有一份清蒸湖蝦,都是很普通的北方菜,但盤盤透着誘人的香氣。
“來,大夥吃一點,今晚這頓飯,全記到我的賬上!”秦德綱不由分說抓起筷子,将菜肴夾到距離自己最近的張松齡面前,“這位小兄弟也多吃些,你年紀小,正長身體的時候。秦某現在也就是被家業所拖累,否則,肯定早就脫下這身長衫,跟你們一道上戰場了!”
“謝謝,謝謝秦,秦老闆!”張松齡感激地看了對方一眼,抓起筷子慢慢品嘗菜肴。這個秦德綱,給他的感覺很親切。從此人身上,他好像看到了自家哥哥,仗義、豪俠,又精明絕頂。讓你舒舒服服地,就把貨物折價賣給了他。然後又舒舒服服的,讓當地各色貨物的行情被他掏了個底朝天。
帶着幾分困惑,他将目光再度投向周珏、彭學文和方國強。卻見三人已經舉起酒盞,跟秦德綱碰在了一起。
“叮!”幾隻白瓷盞相撞,空氣裏蕩漾着濃烈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