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的乘客即将散盡的時候,小胖子田仁宇終于帶着三輛馬車趕回來了。【 】每輛車都由兩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來拉,車身也塗着明亮的彩漆,新得像剛剛從木匠鋪子裏買回來一般。
兩個女孩子見不得漂亮動物,尖叫一聲,丢下捐款箱子跑過去看馬。隊伍中的男生們也因爲不用自己背行李而暗暗地松了一口氣,笑呵呵地去收拾各自的行李。大夥七手八腳将自己和行李丢上車,而後哼着歌乘車出站。直到走出了很遠,才終于有人想起來向田青宇打聽雇車的價錢。
“按天算,從今晚開始,無論是走是停,每輛車每天一塊大洋!車夫的吃住都歸咱們負責,馬料他們自己出錢買!”田青宇早就等待多時,聽到有人問,立刻裝作十分平淡的模樣說道。
“哦,田胖威武——!”車上爆發出一連串的歡呼,驚得拉車的駿馬晃了晃,驟然加速。“籲——籲——嗯,嗯,嗯嗯,嗯嗯——”趕頭輛車的老把式大聲安撫駿馬,然後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發出一陣幹燥的咳嗽。
馬車又輕輕晃了晃,慢慢恢複了平穩。被晃得前仰後合的學生們歡笑着,把恭維話不要錢般砸向田青宇,“不愧爲咱們田大少,朋友遍四海!”
“那是,你也不看田胖兒他們家原來是幹什麽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平均每人一天還不到三毛錢,這可比坐火車便宜多了,還不用憋悶得要死!”
“這回,咱們想什麽時候走就什麽時候走,想什麽時候停就什麽時候停,自個兒說得算!”
如潮的贊頌聲中,田青宇将圓圓的小胖臉擡得老高,老高,目光看着韓秋,期待能得到幾分欣賞。
“德行!”韓秋笑着啐了一口,燦爛的笑容裏,卻分明帶上了幾分以你爲榮的味道。衆人看見了,又是一陣哄鬧。誰也沒注意道,平素田青宇帶在腕子上那塊,恨不得一小時瞅三遍瑞士金表,已經悄悄地不見了蹤影。
“既然每天總計才三塊錢的租金,咱們就幹脆就每經過一個鎮子就停留一天,組織義務演出,向沿途百姓宣傳抗日救國的道理!”方國強的大腦回路,與其他人永遠不會一樣,心裏核計了半天,忽然開口插了一句。
周圍的笑鬧聲噶然而止,衆人擡起頭來,一眼不眨地看向他,用目光表示無聲的抗議。方國強被大夥看得心裏發虛,趕緊又大聲補充道:“我隻是給大夥兒提個建議,建議!如果大夥兒都不想在路上多耽擱,那就算了!”
“那就在大一點兒的鎮子,或者縣城停一天。太小的村鎮就直接穿行而過吧!這樣的話,也能給二十九軍的弟兄多募集一些捐款!”周珏看出了方國強的尴尬,及時出面替他打圓場。
這個建議,比先一個倒是多少靠了點兒譜。衆學子們互相看了看,笑着點頭。田青宇本來想出言反對,見大夥都同意了,便不再好意思提。找了個機會挪到頭輛車的老把式身邊,低聲跟對方商量最新的日程安排。帶隊的老車把式起先連連搖頭,無論如何都不肯答應。直到田青宇把手伸到他的袖子裏,輕輕動了幾下,才把腦袋用力點了點,笑逐顔開。
“好了,就這麽定了。車老闆說他可以同意咱們的安排!但回程的時候,得再給他們加五塊錢的酒水錢!”田青宇安撫好的老車把式,回過頭來向大夥彙報。
“好,田胖,你說了算!”五塊大洋被十幾個人平攤,每個人不過多花四角錢。按照大夥的家境,也的确算不了什麽大開銷。幾乎連想都沒想,衆人就爽快地答應了車把式的條件。
當晚,大夥就住在了平安寨最大的一家客棧裏。第二天吃過早飯,則由周珏和方國強兩人領着,在最繁華的十字路口附近,找了家商鋪的大門口,開始準備義務演出。
擔心自家的生意受到影響,商鋪掌櫃帶着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計,氣勢洶洶地走出來,質問學生們的目的。當聽聞是爲了給二十九軍募捐而義務演出的時候,則立刻換了幅笑臉。一邊大聲吆喝夥計們幫忙清理場地,一邊吩咐人準備茶水點心,以給愛國學子們充饑。
比起在火車站,十字路口的觀衆更多,也更熱情。節目才進行到一半兒,韓秋與柳晶二人手裏的募捐箱子,已經塞滿了紙币和銅元。收益更大的是商鋪掌櫃,因爲主動向學生們提供“資助”,而赢得了當地百姓的交口稱贊。很多觀衆欣賞了一會兒節目之後,順便就走進店鋪購買自己看中的商品。一邊查驗質量,一邊跟夥計讨價還價。
“衆位父老,衆位鄉親。大家聽好了,每售出一件貨物,無論貴賤,本店都向二十九軍弟兄捐獻五個銅闆!您在裏邊買完貨,我們立刻往外邊募捐箱裏捐,決不食言!”看到自家門前聚集了從沒有過規模的人潮,商鋪掌櫃靈機一動,立刻推出了一場“愛國大促售”。
“您瞧好了,本店裏邊賣的都是國貨。沒有一件是東洋人的,也沒有一件是西洋人的。咱們都不買洋人的東西,活活窮死他們!”
“菜刀菜刀,地道的本地貨,一兩洋鐵都沒用!”
“洋火,洋火,保定府的洋火。正宗國貨呀!”臨近幾家鋪面,也大借東風,聲嘶力竭地向觀衆推銷各自的商品。
這種搭順風車的行爲,讓方國強非常惱怒。幾次欲帶着田青宇一道去找店鋪掌櫃、夥計們理論,都被陸青給硬攔了下來。
“他們賺點兒錢也不容易。況且咱們占用的,的确是人家的地方!”略帶些書生氣的陸青,非常寬厚地替商家們解釋。
“他們這是在發國難财!”方國強的撲克臉,氣得紅中透黑,“簡直,簡直就是漢奸,賣國賊!”
因爲出離憤怒,他的嗓門放得極大。令周圍的喧嚣聲瞬間一靜。但很快,大夥的注意力就被舞台上的節目吸引了過去,張松齡飾演的鬼子兵登場,高舉着木片塗了漆的馬刀,追殺其他幾個同學飾演的百姓。手起,刀落,然後又獰笑着,将紙片做的火把丢向布景。
布景迅速換成失火的村莊,濃煙裏,身穿中山裝的周珏登場,含淚悲歌:“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好!”幾個商鋪掌櫃帶頭喝彩,同時将大半筐銅闆,當着觀衆的面,倒在了募捐箱前。
一張張各色票子和大大小小的銀角子,銅圓被遞了過去,将募捐的韓秋和柳晶兩個差點淹沒。喝彩聲中,飾演小鬼子的張松齡再度舉刀,殺人,放火……
義務演出獲得了圓滿的成功。光是今天一天,血花社就籌集到了六十多塊大洋。到了晚上,将所有募集來的款項找客棧兌換成整數,登記入賬之後。圍攏在一堆白亮亮的銀元前,血花社的成員們的臉上,卻不見半點兒喜悅之色。
“拿我們當什麽了?!當什麽了!”方國強氣得連連揮舞拳頭。“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客棧門口演,至少這裏沒東西可賣!”
“沒東西可賣的話,人家就未必準許咱們用他們的地方了!”田青宇聳了聳肩,滿臉憤懑。即便豁達如他,也無法接受被店鋪掌櫃們拿來招攬生意的現實。
“就是嗎!這裏的人思想怎麽這麽落後,還不如火車上的那些乘客呢!這裏可是距離北平連四百裏都不到了!”兩個女生亦是氣得吃不下飯,鐵青着臉數落。“就像日本人打來,不關他們的事情般!一門心思就想着,賺錢,賺錢,賺錢!”
“可咱們,咱們的目标也達成了,今天募到的捐款,比前幾天全加起來還多!”張松齡正埋頭幫大夥記賬,聽到了兩個女生的指責,低聲替商家們抱打不平。
“你怎麽能這樣想?咱們的主要目的不是募捐,是喚醒民衆!”方國強聞聽,立刻氣得頭發都豎了起來,走到張松齡面前,手扶着桌案呵斥。
“他們畢竟捐了錢!”張松齡怯怯地擡頭看了他一眼,不敢将目光與之相對。“這就好比做買賣,雙方都有賺頭,買賣就能繼續做下去。若是光想着自己把錢賺足,不考慮對方的感受,就成了一錘子買賣,以後再也沒的做了!”
雖然從沒幫父親經營過店鋪,但在家庭環境的熏陶下,他對生意經了然于胸。遇到問題,習慣性地就以買賣人的思維來分析。
“賺錢,賺錢,除了賺錢,你還懂什麽?”見對方如此冥頑不靈,方國強氣得直揮胳膊。
“可他們是商人啊!”張松齡又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一邊往後躲,一邊小聲反駁,“商人,當然想賺錢了。能在自己賺錢的适合,不忘了爲國家做點兒事兒,不是挺好嗎。況且,沒有錢,二十九軍就發不出軍饷。咱們也走不到北平去!”
“你,你,張松齡同學,注意你的思想!”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兒,被一個小孩子反駁得理屈詞窮,方國強登時覺得有點兒下不了台,拍了下桌案,厲聲呵斥。
“方塊j,你這麽大嗓門幹什麽?!”這下,可是犯了衆怒。韓秋一把将張松齡拉到自己身後,像親姐姐般護住,同時大聲向方國強反問。
“他,他,他剛才可是反駁,反駁得你!我,我是替,替你們說,說話。你,你們……..”方國強額頭上青筋都冒出來了,指着韓秋,渾身上下直打哆嗦。
作爲所有人的領隊,周珏自然不準許内讧的發生。連忙将雙方隔開,笑着說道:“别急,别急。大夥都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漢奸。何必弄得就跟有多大仇似的?大方,你先坐下。韓秋,小張,你們倆個也坐下。大夥都坐下,無論什麽意見,都坐下,平心靜氣地說。咱們總不能沒等走到北平,自己先跟自己打起來!”
“我,我是覺得,他的思維方式很,很,很不成熟!”方國強悻悻地看了韓秋等人一眼,喘息着落座。
“他不成熟,你也不能那麽大聲音呵斥他!”韓秋也明白自己剛才有點兒“不識好人心了”,翻了方國強一眼,主動閃到一邊。
“好了,好了,都消消氣!”周珏繼續笑呵呵地打圓場。“大方呢,是覺得當地人太愚昧,心裏着急。而小張同學,則是從當地商人的角度,來考慮問題。雙方都有一定道理,誰對誰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導緻平安寨的人把咱們的演出當戲看的原因是什麽?咱們接下來如何應對類似的這種尴尬的局面!”
像個老大哥般,他細聲慢語地,将大夥的注意力帶向新的目标。很快,便讓衆人忘記了剛才的争吵。田青宇存心在韓秋面前表現,想了一會兒,率先發言,“咱們大夥在火車上遇到的旅客,天天走南闖北,接觸的東西多,對國家面臨的危急情況,也最爲了解。平安寨這些百姓,大部分這輩子都沒出過遠門兒。對日寇的威脅沒有具體概念!”
一石激起千層浪,衆人的目光,瞬間就變得明亮起來。紛紛點頭,對田青宇的見解表示同意,“是這樣的。咱們大夥在火車上遇到的旅客,其實已經是這個時代視野最開闊的人了,所以更明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而其他很多地方,百姓們甚至連距離自己家最近的縣城是什麽模樣都不知道,讓他們一下子就理解爲什麽要共赴國難,的确有些強人所難!”
“的确,軍閥割據的時間太長了。百姓們心中對國家概念早已模糊!這幾天。老有人跟我說,二十九在河北打仗,不關山東人的事兒!”
這句議論非常中肯,眼下平津是宋哲元的勢力範圍,山東省隸則屬于韓複渠。韓與宋之間關系向來十分微妙。而位于山東南邊的南京中央政府,無論對韓還是對宋,都提防戒備之心甚重。最近十餘年來,三家彼此間的恩恩怨怨,就像一團亂麻,早已經扯不清楚了。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們,也漸漸習慣了本省人隻問本省事,懶得擡眼看看中國到底是什麽樣子。
“還有就是,百姓們不清楚日本人來了之後,他們将面臨怎樣的災難。咱們經常看報紙,聽那些東北來的流亡同學說他們的親身經曆。這裏的百姓,識字的本來就不多,也沒機會接觸到那麽多流亡學生!”
“我覺得咱們先前的宣傳方式,也過于空泛。光說日本人壞,卻沒讓百姓們衆知道,日本人具體是怎樣一個壞法!”長手指陸明看了張松齡一眼,笑着補充。
衆人将頭齊齊扭向滿臉尴尬的張松齡,搖頭苦笑。後者是一個非常具體的例子,雖然他懷着一腔愛國的熱情,卻對日本人,沒有任何恨意。而對于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而言,連國家概念都很模糊,怎麽可能在乎日本人占領不占領平津。隻要災難不降臨到他們自己頭上,恐怕,很多人都願意,把日軍的入侵,當做一次改朝換代吧!
解決這根問題的辦法很簡單,那就是把東北同胞在日軍鐵蹄下的悲慘遭遇,告訴沿途中所有人。與其對他們大喊什麽國家民族,不如讓他們親眼看看,那些被日本人占領的地區,是如何把中國人不當人看待。讓他們自己看看,自己将要面臨怎樣的災難!
負責報幕并向觀衆募捐的韓秋與柳晶,在這個問題上最有發言權,想了想,先後說道:“從目前結果看,歌舞劇《松花江上》,明顯最受觀衆歡迎!其中主要是周隊的功勞,但日寇殺人放火那段,也能給人留下最直觀的印象!”
“咱們先前的節目都是針對同學們,風格上未免有些單調。而從這兩天在各火車站遇到的情況上來看,民衆對抗戰的理解,與咱們有很大差别!”非但兩個報幕員,其他同學對節目的受歡迎程度,也早就心有感觸。
“那咱們以後就不要老唱歌了,改演一些話劇。把東北和熱河、察哈爾同胞們的悲慘遭遇,告訴沿途遇到的所有人!”一旦從沖動中冷靜下來,副領隊方國強心中的靈思就有如泉湧。
這個建議,得到了大家的一緻擁護。從學校裏邊那些來自東北三省的流亡同學嘴裏,大夥曾經聽聞過無數悲慘的故事。幾乎每一個拿出來,無需任何藝術加工,就能令觀衆泣不成聲。
無論任何時代,年青人總是最活躍,思維最敏捷的一批。大夥一邊總結一邊議論,很快,就找到了最佳解決方案。看衆人都讨論得差不多了,領隊周珏笑着總結,“那咱們今晚就開始寫劇本,然後在旅途中一邊排練,一邊演出?!”
“同意!今晚讓陸明加班,他的文筆最好!”田青宇第一個附和。
“同意!陸明今晚的宵夜我和秋姐包了!”柳晶跟着起哄,一雙眼看向陸明,流波清晰可見。
“想要紅袖添香你自己去,千萬别拉着我!”韓秋笑着拒絕,趁大夥沒反應過來之前在,轉身逃走。
柳晶又羞又怒,追出門去,與韓秋打成了一團。望着兩個女孩子的背影,長手指陸明輕輕搖頭。然後四下看了看,笑呵呵地回應道:“編劇本兒,我肯定沒問題。但是,得上田胖兒陪着。隻有看到他,我才能想起怎麽刻畫日本鬼子的龌龊形象!”
“好幾個雞爪賊!才幾天沒收拾你,就皮癢了是不?”田青宇揮舞拳頭,作勢欲打。卻被方國強等人笑着擋開。
愉快地笑聲,順着窗子傳滿街道,讓這個夏日的傍晚,格外青春洋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