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産隊長楞下下說:“難道我們這裏不好嗎?”
“好,是很好,不過,對一個想發展的年輕人來說,一輩子關在這個閉塞的地方,他一輩子的理想就完了!”我說。
老隊長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或許你說的是有道理的,我其實也知道,屯子是留不住他們的,早晚他們都要走的,他們不屬于這裏,他們屬于更廣闊的天地!廣闊天地,大有作爲,毛主席當年說的,隻是,這廣闊天地卻不是農村,是城裏喽。”
我說:“既然他想離開這裏,那麽,或許他就要失去什麽,就要付出一些什麽代價或者做什麽交易!”
老隊長看看我,說:“不錯,他當初的離開,是一個交易,那個女同學的爸爸當時是丹東的地革委主任,權力大着呢,女同學當時答應他,隻要和她結婚,就保證能讓他回城,而且保證還能安排讓他滿意的有發展前途的工作。他得到了,也失去了,得到的是榮華富貴,失去的是那麽好的一個女孩子,得到的,早晚都會回到一無所有,失去的,卻再也不會回來!”
老隊長的話讓我不由深思,我突然有些不知該如何評價老李當年的作爲是否正确,不知自己是否能理解當時的老李。
但我還是堅信一點,換了我是老李,換了秋桐是當年的金景秀,我絕對不會做出老李那樣的事情。
可是,這隻是假如。
不由心裏有些迷惘和惆怅。
老隊長抽完煙,在鞋幫上磕磕煙鍋,站起來,搖晃了一下身體,說:“人這輩子,該來的會來,該走的會走,年輕的時候不管做過什麽事,隻要等老的時候想想心安就好啊!”
說完,老隊長背起手,晃晃悠悠地往屯子裏走去,那條有些年齡的老黃狗也起來,跟着主人走了。
看着這一主一仆離去的背影,琢磨着他最後的那句話,我有些發怔,這話聽起來和樸實,卻又似乎帶着極深的許多人一輩子悟不透的人生哲理。
我站起來,拍拍屁股,向金景秀和秋桐去的地方走去,轉過一個彎,看到了她們。
她們正坐在江邊的一個灘地旁的石頭上,都正在入神地看着江面,看着江對岸……
不知她們在想什麽。
江灘面積不小,上面的草已經發黃。
突然想到,這裏會不會就是當年老李放牛的地方呢?會不會就是老李和金景秀當年約會的地方呢?
越想越可能,金景秀坐在這裏,是在回憶當年,是在找尋記憶裏不曾泯滅的那些刻骨的青蔥歲月……
而秋桐陪着金景秀默默地坐在那裏,她又在想什麽呢?
我不得而知。
我看了她們一會兒,沒過去打擾,悄悄又退回來,回到停車的地方。
這時,一輛出租車緩緩開過來,停在我的車旁邊。
這是杜建國的車。
車後座坐着一個人,我知道那是老李。
我直接走過去。
出租車停下,老李卻沒有下車。
我走到車跟前,打開車前門坐了進去。
杜建國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直接打開門出去了,到一邊抽煙去了。
我回頭看着老李。
老李打扮地有些滑稽,戴着一頂帽子,圍着一條大圍巾,還戴了一副墨鏡,圍巾和墨鏡将臉遮住了一大半,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乍一看去還真認不出是老李。
“李叔——”我叫了一聲。
“她……她在哪裏?”老李摘下墨鏡,聲音有些顫抖。
我指了指右前方:“她正在前面不遠處的江灘那裏坐着,安靜地坐在那裏。”
老李的面部表情猛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就伸手要去開車門。
“李叔——”我叫了一聲。
老李停住手,看着我。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他。
我突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了。
老李看着我,身體在微微顫抖:“這個屯子,就是我當年插隊的村子,那片江灘,就是我當年放牛的地方,也是我們當年約會之地,她,她,她今天竟然來到了這裏,她真的來到了這裏。”
老李的聲音聽起來很激動,還有些嘶啞。
“你打算過去見她嗎?”我說。
老李用意外的眼神看着我,似對我的這個問題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似乎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我突然也覺得似乎自己此時不該說這個話,但既然說了,也收不回去。
我頓了頓,說:“那個,秋總,正在那邊,正陪她坐在那裏!”
老李的眼神微微一動,沒有說話,看着我。
我決定了,我今天既不動員他見金景秀,也不阻止他,決定由他自己做,但我要把我該說的話說出來。
我于是繼續說:“金姑姑是昨天上午到的星海,和侄子一起來的!”
老李看着我,不說話。
“到了星海之後,金姑姑的侄子去談業務,秋總陪着去的,我開車拉着金姑姑在到星海廣場轉了一圈!”
“你們去了星海廣場?”老李的眼皮猛地一跳。
“是的。”我不動聲色地說:“我們在星海大酒店門口附近靠近廣場的地方停了車,我和金姑姑在車裏坐了一會兒。然後,我看到了你,你正好經過那裏,而且,你還在我們的車附近站了半天!”
“你——她——”老李失聲叫了出來,眼睛睜大了,看着我:“她——她看到我了?”
“是的!她看到你了,她一下子就認出你來了,她坐在車裏,一直就看着你!”我緊盯住老李的眼睛。
“她——”老李的身體又顫抖起來:“她——她一直看着我?”
“是的,她一直看着你!但是,她——沒有下車!”我加重了語氣。
老李的臉色倏地有些變了:“她,她,她看到了我,可是,她,她,沒有下車!她一直看着我,可是她卻就真的沒有下車,也沒有喊我!”
“是的!”我冷酷地說了一句,感覺自己越來越殘忍。
“爲什麽?”老李冒出一句,聲音都有些變了。
“不知道!她并沒有告訴我她認識你,隻是看着你,但沒有和我說任何關于你的話!”我說。
“也就是說,她,她沒有告訴你她認識我!”老李說。
“嗯!”我點點頭。
老李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低頭喃喃地說:“她見到了我,她終于見到了我,可是,她終歸沒有和我相認,她終歸沒有見我……她,她一定是不願意和我相見,一定是這樣的。”
我不做聲,看着老李。
“她一定是不會原諒我的,她沒有原諒我,這麽多年了,她心裏一定還在恨我……”老李繼續喃喃地說:“可是,既然她不肯原諒我,那麽,她爲何又要來這裏,爲何又要到那個地方去坐着,爲何。”
“是的,爲何?”我的心裏突然有些可憐老李。
“我……你說,我該怎麽辦,今天,此時,我該怎麽去做?”老李擡頭看着我。
“這是你的事情,這個你不能問我,我不會給你任何建議!”我禮貌而客氣地說。
老李的眼神有些失落,還有些神傷,怔怔地看着我。
“你爲何要這副裝扮?”我說。
老李的眼神微微一動,沒有說話。
“你是很想見金姑姑,但是,你又很害怕見她,所以,你才會這副裝扮,是不是?”我說。
老李低下頭去,沉默不語。
“你的内心其實現在十分矛盾,即使我不告訴你昨天金姑姑在星海廣場見到你的事情,恐怕你今天也未必就一定有膽量和勇氣去見金姑姑,是不是?”我繼續問老李。
老李還是不說話,但神情顯得很尴尬。
“我之所以告訴你昨天星海廣場的事情,是想讓你知道更多關于金姑姑的消息,至于今天到底該怎麽做,你自己做決定吧。”我說。
老李擡起頭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我,我其實今天來,主要就是想看……看她一眼……沒想到,昨天,她已經見過我了……我……我……”
老李的話我隻能信一半。
“該說的我都說了,剩下的,你自己做決定吧!”我說完,打開車門下了車,沖附近的杜建國使了個眼色,杜建國沖車子走過來。
這時,金景秀和秋桐一起回來了,金景秀似乎身體有些虛弱,臉色有些蒼白,秋桐挽着她的胳膊,臉上帶着擔心的表情。
我迎上去:“你們回來了!”
金景秀點點頭,沖我笑了下,笑得有些努力,然後看了一眼我身後的出租車。
我的心跳加劇,我知道,此時,出租車李的老李一定戴上了墨鏡,用圍巾遮住了面孔,正眼睛不眨地看着30年沒有見面的金景秀,此時,老李的心情一定十分激動。
金景秀沒有看出什麽,掃視了一眼出租車,然後就轉移視線,看了看周圍。
“這裏風景不錯,冬天難得有如此的好風景!”我說。
“是的。”金景秀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深深呼了口氣,接着就仰臉看着天空,目光有些呆滞。
“金姑姑,你似乎情緒有些低沉,身體不舒服?”我說。
秋桐這時也看了出租車一眼,接着又帶着關切的目光看着金景秀。
秋桐也沒有認出出租車裏的老李。
“呵呵……”金景秀笑了下:“可能是昨晚沒睡好吧,加上今天坐車有些累!沒事的,休息會就好了!”
金景秀顯然在掩飾什麽。
我當然知道她在掩飾什麽,但秋桐是不會知道的。
秋桐這時看了一眼旁邊的農家樂飯店,說:“到吃午飯的時候了,要不,我們在這裏的農家樂吃飯吧,嘗嘗山裏的特色!”
“好啊!”我說。
金景秀點點頭:“行啊,好,客從主便,聽你們的!”
秋桐和金景秀一起往農家樂飯店裏走去,我跟在後面,邊回頭看了一眼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