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在心裏連說了兩個幸好,暗想汪孚林素來對朋友那是最沒話說的,知道張居正這場病可能會帶來各種問題,首當其沖的就是幾乎成爲張家人最常用大夫的太醫院禦醫朱宗吉,因此早早暗暗知會朱宗吉趕緊“病倒”。若非如此,朱宗吉這些天肯定要出入張家把脈診斷開方子,會有多少人去向其打探張居正的病情如何?到那時候,别看朱宗吉還是武清伯李家常用的大夫,仍然擺脫不了那漩渦。
她非常得體地露出了幾分憂色,皺眉說道:“朱太醫竟然病了?這些天隻顧着李大人和殷小姐的婚禮,我和相公都沒顧得上其他事情,相公就連大紗帽胡同都沒來得及去兩趟,每次更是來去匆匆,等今天過後,我得請他去看看朱太醫才行。”
饒是姜淮八歲入宮,在宮中浸淫了快三十年,也沒看出小北臉上有什麽破綻。知道沒法指望這察言觀色的本領了,他幹脆直截了當地說道:“聽說師父嫁女,我派人前來送禮,原本沒指望能喝這杯喜酒,卻沒想到殷二老爺還認我這個師弟,這才厚顔親自來了,卻剛剛好如此有緣分,撞上了少夫人。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雖說師父當年對馮公公推薦了我,但馮公公下頭人太多,最初也沒顧得上我,這個禦馬監監督太監,是張容齋張公公推薦我當的。”
敢情姜淮是張宏的人嗎?
小北剛想到這裏,姜淮卻又詞鋒一轉道:“但馮公公原本屬意我去當乾清宮管事牌子,卻被張容齋公公攔了下來。後來聽說是張容齋公公建議,皇上自己從二十四衙門挑人,我裝傻充愣,也就沒選上我。”
不愧是被殷士儋看中,特意向馮保推薦的人,這人趨利避害的心思簡直絕了!
想到這裏,小北便真心實意地贊道:“姜公公真是慧眼如炬的聰明人。”
任憑是誰,被人稱贊總會高興,姜淮也不例外。而且稱贊自己的不是宮中那些同僚下屬,而是外邊的官宦夫人,他就更加開懷了,但更多的是一種和聰明人打交道的欣然。既然已經試探出有其夫必有其妻,那麽他就不再拐彎抹角,而是真心實意地說道:“師父回鄉緻仕之後,殷家沒人出仕,我也不敢随便接觸外頭的朝官,如今得知師父力推姑爺,甚至爲其謀了文選司員外郎之職,我本來想看看能否和他相交,沒想到竟然能遇到少夫人。”
知道姜淮此刻不需要拐彎抹角,拖泥帶水,小北就爽快地說道:“李大人和我家相公是老朋友。他一向知道,我家相公和人相交不看出身,想來姜公公應當聽說了,他和司禮監随堂張公公是怎麽認識往來的。多一個朋友,多一個幫手,彼此遇事時更能夠相互扶助提攜。”
“那是自然。”姜淮頓時笑了,“汪爺選了同一閣這種司禮監一大幫人的産業宴客,雖說不至于人盡皆知,但有頭有臉的都知道了。我和内書堂掌司陳矩也有點交情,當然也就聽說了此事,否則,也不敢直接對少夫人提。”
他一點都沒問小北是不是能夠替汪孚林做主,而是非常自然地說道:“我這兒正好還有個消息可以告訴少夫人,内閣次輔張閣老,這些天揭帖上得很勤。隻不過,這是照例要先送司禮監,再送皇上的,不消說,馮公公全都預先過目。隻不過,百密總有一疏,少夫人說對不對?”
“确實如此。”小北立刻點了點頭,可她正打算稍稍深入一下這個問題時,卻隻聽外間傳來了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
“姜公公,有人朝這邊來了!”
姜淮立刻一彈衣角站起身來,又急又快地小北說道:“我在北城靖恭坊炒豆兒胡同有座私宅,我弟弟就住在那。他不像那些老公公的弟弟侄兒一樣拿腔拿調,是個挺老實的人。今後若有事,少夫人可使人送信過去,這本書當成暗語,寫着暗号對應的紙也在裏頭。書不重要,裏頭的東西重要。”随手将一卷唐摭言給塞了過去,他就繼續說道,“至于我要送什麽消息過來,自然會有各種法子送到汪爺手上,至于特别的記認,暗号紙上我已經寫明了。”
“我一會自己讓人去通報殷二老爺,少夫人就不用費心了。”
說完這話,姜淮就迅速閃出門去,小北随即彈起身到門邊一看,卻隻見這位進過内書堂,如今在禦馬監排名第三的太監竟是動作敏捷翻牆而去,先頭那個報信的人也無影無蹤,直到人消失,她才看到不遠處芳容和芳樹結伴回來,身後還跟着幾個仆婦。她立刻放下門簾回到位子上,掃了一眼手中的書,心中就斷定今次過來,姜淮也許本是想和殷二老爺,甚至是李堯卿建立一點聯系,卻直接和自己碰上了。
不過這樣的巧合,多來幾次更好!
她不動聲色地将那本唐摭言中夾着的暗語序号那張紙片藏進了腰中錦囊裏,随即便好似在看書似的,等到衆人進來,說說笑笑,她手裏這本書卻沒有引來任何人的關注,就這麽給忽略了過去。趁着别人都以爲她在翻書解乏,她把一本書随手翻了一遍完,确定隻是司禮監經廠中一本再普通不過的刻本,她在安排好殷府中那些客人之後,月上樹梢時分回程時,就随手把書順了回去,而不是随随便便就當一本沒用的書扔在殷府。
而這一夜在李堯卿那邊幫忙的汪孚林,就沒有小北那麽輕松了。和已經過氣的殷家相比,昔日李師爺如今卻是炙手可熱的文選郎候補,再加上他和程乃軒親自打點,黃龍和朱擢都來相幫待客,盡管李父昔日隻是個沒怎麽見過市面的小秀才,一場婚事還是辦得滴水不漏。而最讓汪孚林又驚又喜的是,他和程乃軒在制藝時文上的老師,也是李堯卿當年的啓蒙老師方先生方岩,竟然和柯先生柯鎮一同在當日趕了過來,正正好好喝上了這杯喜酒。
靠着汪孚林親傳,千杯不醉的作弊大法,李堯卿成功躲過了衆多灌酒的家夥,避進了洞房,而汪孚林也在應付完了衆多賓客之後,和程乃軒一起被方先生和柯先生拖走。面對兩個當年幫忙他們考中舉人,進而考中進士的恩師,不論是如今在京師威名赫赫的汪小官人,還是程大公子,全都異常老實。
久别重逢,柯方兩位雖說還是舉人,相比昔日弟子在科場上一舉登第,仿佛還差了幾分,但在氣勢上,他們卻更勝一籌。可是,冷臉方先生一開口,卻并不是數落兩人什麽,而是直接對着汪孚林說:“世卿,借着小李大喜的日子,我也給你稍帶了一個喜訊。你當祖父了。”
程乃軒先是呆呆發愣,随即突然捧腹大笑了起來,還誇張得直接往地上一蹲,拼命地捶着地面。而汪孚林眼角直抽,突然沒好氣地直接在程乃軒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氣急敗壞地說道:“有什麽好笑的!你回頭不也得當祖父?”
“我至少得等到三十幾歲才有這可能,誰像你,二十二歲當祖父,哈哈哈哈!”程乃軒卻不管汪孚林那臭臉,隻顧着在那傻樂。
“當祖父不好嗎?我要是願意,再過十年就能讓人叫我老太爺!”汪孚林沒好氣地冷哼一聲,這才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連忙非常關切地向方先生問道,“金寶他們兩口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
“你想他們給你添孫子還是孫女?”柯先生卻故意沒個正經,故意強調了一個孫字。
“孫子孫女都行,我又不在乎這個。”汪孚林沒好氣地挑了挑眉道,“但若是頭胎生個兒子,女方家裏估計能松口氣,接下來也可以調理調理身體,不用暗自着急了。”
“那不就得了?沈家小丫頭生了個大胖小子。”柯先生沖着汪孚林擠了擠眼睛,随即笑道,“如今叔侄兩個大胖小子擺在一塊,哭起來能把房子給掀翻了,你家那兩位雙親又是高興又是發愁,喏,這是給你捎帶的家書。”
汪孚林瞅了一眼還在地上笑個不停的程乃軒,也不理會這家夥,接過那封信就立刻拆口子看。就隻見裏頭厚厚好幾張信箋,卻不是一封信,而是父親汪道蘊和金寶一塊寫的,前頭第一張是汪道蘊的,端着父親架子說了些老氣橫秋沒營養的話,末了才說了重點,無非是他和小北的兒子阿毛一切都好,金寶的兒子生下來頗爲健康等等,最後順嘴提了一句汪道昆的現狀,還說是汪道昆正在寫一部新書雲雲。
對于老爹的性子,汪孚林一貫知之甚深,因此看過之後就把那信箋随手放到最後,這才開始看金寶那封挺長的信。擡頭照例是父親大人,然後金寶就很有條理地彙報了家中長輩的身體和生活狀況,小姑姑小姑父的現狀,秋楓在南京國子監的情況,葉青龍的生意推進狀态,自己的各種學習情況,仔細到詳細寫明拜會了誰誰誰——其中多半是沈懋學引介的各方名士——最後才表達了對于那個新生兒的喜悅。
對于這精心修飾,文采斐然,但本質上卻還是流水賬的信箋,汪孚林簡直無話可說,到最後一股腦兒塞回信封,這才對着柯先生問道:“金寶又或者是我爹給孩子起了名字沒有?”
千萬别讓我再起!
柯先生看出了汪孚林那點怨念,笑吟吟地說道:“孩子的小名叫阿福,你爹起的。”
汪孚林簡直想去扶額,自己這個雙木的小名已經夠鄉土了,他給兒子起的小名也已經夠老土了,結果老爹給重孫子起的小名也一樣毫無新意毫無突破,簡直是沒有最土,隻有更土。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打算确保一下大名起了沒,究竟誰起的,一旁的方先生終于又開了口。
“大名是沈君典親自過來商量,然後是他和金寶一塊起的。汪明川,日月之明,山川之美。”方先生見汪孚林非常滿意地舒了一口氣,他那一貫比較冷峻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笑意,“不少人家都想來訂娃娃親,被你爹和沈君典給婉言謝絕了。”
“什麽婉言謝絕,這時候就要強勢回絕才對!”程乃軒終于站起身湊了過來,卻是壞笑道,“看來這年頭那些結親的人家還真是不在乎女兒嫁進來上頭有婆婆不算,還有太婆婆,太祖婆婆,隻想攀高枝。”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汪孚林這次終于強勢發言把程大公子的閑話給堵住,這才對着方柯二人拱了拱手道:“敢問二位先生大老遠從江南而來,應該不至于隻是爲了李兄的婚事,還有替我帶喜得孫兒的好消息吧?是不是還有什麽要緊事?”
程乃軒一琢磨,還覺得真是這麽一回事,連忙看向了那兩位當初的魔鬼嚴師。果然,柯先生和方先生交換了一個眼色,一貫更多話的柯先生就沉聲說道:“次輔張閣老給你家伯父連着寫了好幾封情真意切的信。”
張四維?給汪道昆寫信?這是幹嘛呢……等等,這家夥竟然真的信了他和汪道昆反目!
汪孚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好運,可轉念一想,許國識破他的詭計,那是因爲同爲歙縣人,又是拐了彎的姻親,兼且名利心沒有那麽重,熬得住且等得起,細細從情誼方面思量就能看得出來,而殷正茂就沒看穿。王錫爵也談不上看穿,隻覺得他和汪道昆是政治理念不和。至于其他知道的人,如程乃軒,如金寶,那都是他親口捅破的窗戶紙。
然而,當初汪道昆在廷推兵部尚書的時候和他開始出現分歧,張四維和王崇古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那時候汪道昆迫于無奈推了王崇古,然後經過他那大鬧一場,讓人誤以爲汪道昆打算和王崇古張四維舅甥重新修好,所以張四維如今眼看他勢大難制,這才把主意打到了汪道昆身上,完全是可以預見的。
定了定神,汪孚林這才立刻追問道:“信上怎麽說?”
“南明先生讓我們帶了原件來。”汪孚林看到柯先生變戲法似的掏出了三封信,卻沒有直接給他,他不禁皺了皺眉,“先生這是還有什麽條件?”
“很簡單,如果将來還是當今首輔勝出,你要答應我們一件事,絕對不能讓他毀棄天下私學書院!”
汪孚林先是爲之一怔,繼而就爽快地點了點頭:“我雖非出自哪家書院,可這件事,我答應了!”
第十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