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之下,卻還是他的婚事操辦,更加引人注目一些。須知殷士儋離開朝堂已經七年了,當年的老宅早已變賣,門生故舊們早已各有各的圈子,因此殷家送嫁的人抵達京師之後,衆多好奇的官員都在觀望這批人将落腳何處。
誰都沒想到,殷家前來送嫁的次子殷二老爺以及次媳謝氏,連帶那位殷家小姐,沒有去親朋故舊那兒借宿,而是直接住進了昔日殷正茂那座尚書府!
此殷不是彼殷,一個是曆城殷氏,一個是歙縣上裏殷氏,做官的時候誰也不曾聽說這兩位聯過宗,可如今殷家這一行送嫁的卻住進了昔日殷府,沒人覺得這會是純粹的巧合。很快,殷正茂的府邸當初是歙縣同鄉汪孚林和程乃軒聯手買下的,其中一路被改建成歙縣會館,此次殷士儋家裏這些送嫁的是汪孚林派人去通州碼頭上接,随即安置在西路的院落中,這一系列消息頓時不胫而走。直到此時,不少後知後覺的人方才爲之駭然。
這是張居正授意汪孚林幫着接待殷家人,還是汪孚林自己和殷士儋有什麽關聯?又或者是汪孚林和那個新進文選郎有交情?
而在衆多的猜測之中,汪孚林大大方方在都察院中揭開了這個謎團:“李兄對我有半師之分,他初來乍到就要操辦婚事,我自然得盡盡心力。”
汪孚林從廣東回京一年半,掌道禦史的位子坐得穩穩當當,張居正面前倍有臉面,再加上那百戰百勝的輝煌戰績,縱使尚書侍郎那樣的高官也不敢不把他放在眼裏,因此他這樣的評價,無疑成爲了很多人高看新任文選郎一眼的理由。
至于曾經過了氣的殷閣老二公子夫婦,也有不少人暗自考慮是不是該去拜訪助嫁。
于是,當小北和許瑤在殷家人抵達次日,親自登門去見人的時候,殷二太太謝氏自然而然親自在門前迎接。雖說殷家從殷士儋的祖父開始,就是聞名山東的儒學大師,可畢竟是到了殷士儋才考中三甲進士。而殷士儋任尚書,當閣老,卻始終沒怎麽照應過兒子征戰科場,如今他的長子和次子一個恩蔭監生,一個是舉人,尚未出仕,希望早已經放在了第三代上,隻不過是沾着閣老公子的光而已。
因此,即便不看人家借給自家房子,殷二太太謝氏也不至于在比自己年輕十歲的小北和許瑤面前擺架子,畢竟,人家的丈夫年紀輕輕,卻是科道!
事實上,殷家雖是幾代書香門第,卻并不是什麽豪富的家底,進京之前夫妻倆還在一面斟酌陪嫁會不會太過寒酸,還曾經在衆多親朋故舊當中考慮過到底借哪家的房子出嫁更加妥當,哪曾想,到通州碼頭來接的人直接就把他們送進了昔日的殷尚書府。畢竟源出同姓,殷正茂也如同殷士儋一樣已經緻仕回鄉,這房子原本就是空的,夫妻倆住下的同時,也不用考慮攪擾,卻也忍不住打探如今的房主是誰,得知是汪孚林和程乃軒,他們全都吃了一驚。
此時此刻,殷二太太一路走一路道謝不疊,還是許瑤開口說道:“李大人當初在歙縣的時候,對我家相公,還有汪公子都有半師之分,如今他剛到京城就要辦這麽大的喜事,我們幫這點小忙,那是應當的,二太太您不用放在心上。倒是你們從濟南一路跋涉到此,路途勞累,尤其是殷小姐,若有哪裏不舒服不習慣,還請盡管說出來。”
“程大奶奶您太客氣了。”殷二太太聽着這話,隻覺得對方如此高看未來的小姑爺,不枉公公當初早早看好這樁婚事,竟然默許小姑子整整等了這麽多年。就她那會兒知道的時候,還心裏犯過嘀咕,男女雙方年齡相差整整七歲,怎麽就彼此看對眼,一個非卿不娶,一個非君不嫁呢?
小北則笑吟吟地說道:“李大人新官上任,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就把找新房的事情托付了我。我雖說讓牙行的中人看了好幾個地方,可想着日後是他們小夫妻過日子,所以準新郎官既然沒空去看,不如二太太和殷小姐姑嫂抽個空,咱們去看一看哪裏更合意。您千萬别和我客氣,畢竟少則住上三五年,多則七八年十數年,可不能馬虎了。”
殷二太太在曆城也曾經幫着不少相熟的人家忙活過婚事,即便如此,這樣好說話的男方,她依舊是第一次見。要知道,老爺子年紀一大把,即便是老來所生的幼女出嫁,卻也不可能一路送到京城來——這不是情分不夠的問題,老爺子說他這樣的前閣老一旦回京,必定會引起衆多猜忌,因此隻送到了村口。如此單薄的娘家送嫁隊伍,男方卻如此悉心招待,這無疑代表男方對這樁婚事的期待和重視。
因此,即便之前不想讓殷小姐随便見人,免得被人說老姑娘急着出嫁不尊重,此時她在謝了又謝之後,卻還是抽了個空子,悄悄吩咐随身跟着的媽媽把小姑子給請來。雖說那是名義上的小姑子,可年紀相差十一歲,她嫁過來的這些年其實是把人當成半個女兒相待的。
須臾,小北就看到門簾一動,卻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女郎進了門來。隻見來人衣着樸素,不施粉黛,可即便如此,卻難掩傾城絕色,就如同富貴牡丹一般出挑。想到李師爺俊逸如竹,喜歡的卻是牡丹,她忍不住嘴角翹了翹,等到人上前裣衽施禮的時候,她就連忙起身把人攙扶了起來。
許瑤慢了一拍,等小北硬是把人按了坐下之後,她才帶着幾分驚歎說道:“小北,就是當年衣香社公認美人的方家小姐,也沒有殷小姐這麽漂亮吧?啊……”
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許瑤頓時面上微紅。總算她如今待人接物多了,連忙開口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覺得殷小姐實在太……”
這個太字之後,她又卡住了,慌忙赧然道:“對不住,我真的是看呆了,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話了。”
好在小北看出殷小姐并沒有什麽不高興,就抿嘴笑道:“許姐姐難得說錯了話,二太太和殷小姐還請别放在心上。實在是我見猶憐,更何況别人?李大人之前和我家相公說起婚事的時候,一副苦盡甘來,志得意滿的樣子,要知道想當初他就是拒婚方才從宣城跑到歙縣的,這些年竟然也一直都拖着沒成婚,想來對如今這樁婚事極其滿意,他這樣優秀的人這才會等了足足五年。”
沒想到李堯卿連五年之約都透出去了,殷二太太雖說有些臉紅,卻不禁越發确信未來姑爺和汪程兩家的關系,連忙看向小姑子。下一刻,她就隻見殷小姐略帶羞澀地起身說道:“二哥二嫂和我遠道來此,多虧二位姐姐照拂周到,本該是我登門去拜見的,但現在我是待嫁之女,這才不敢貿然登門,竟然讓二位姐姐來看我,我才是真的不好意思。多謝剛剛許姐姐誇我,我和李郎……确實是緣分。”
若非緣分,兩人怎能接連碰見三次?若非緣分,李堯卿又怎會不顧任内不婚的禁令,連着寫了七八封信給她的父親殷士儋求娶,指天發誓離任後就迎娶?而就在父親又好氣又好笑,卻也不無心動的時候,李堯卿甚至又連遠在宣城的父母也給請了過來,讓雙方家長私底下見了一面!
倘若不是此事在父母那邊都已經過了明路,她怎麽可能在家中以多病等等各種借口,一直待字閨中到十九歲?
殷小姐那微微羞澀的表情恰到好處,小北忍不住驚豔,想到當初葉鈞耀對李師爺的人才那也是賞識得很,幾乎很想把姐姐葉明月許配給他,結果李師爺避之如虎,葉明月也完全沒那個意思,一時郎無情妾無意,這事情也就黃了,她此刻不由得暗暗将一向敬重的姐姐和殷小姐做了個對比。
姐姐是聰慧能幹,爽利大氣,卻也時不時會捉弄人;可這位殷小姐從第一眼印象來看,美豔的外表下,那羞澀内斂的性子卻分明無疑。
說來說去,還是性格相合,彼此投緣傾心最重要。姐姐就說過,她和稍稍有些木讷,但該強勢的時候卻很強勢的姐夫就相處得很好,很合得來。
最初的生澀過後,因爲彼此年齡相差不大,殷二太太眼看小北和許瑤笑吟吟地和殷小姐攀談了起來,她也就不大插話,隻在旁邊靜靜地坐着。
未來姑爺之前請了父母過來和老爺子當面說親的時候,她完全蒙在鼓裏,但正式請媒人提親,卻敲定了會帶着妻子在任上,這就意味着小姑子會在京城呆很久,如此一來,殷小姐徹底脫離了從前在濟南府的那個圈子,結交新朋友就很重要了。如今這兩位年紀略微長兩三歲,聽談吐都是好性子的,她怎麽不爲小姑子高興?
當小北再次提到看房子的事情時,殷小姐不免有些遲疑地看了看嫂子,卻不想殷二太太笑道:“汪大奶奶既然這麽周到,咱們也就不要推搪了,明日就一塊去看,到底是長久的事,未來姑爺知道也一定會覺得咱們對他上心。”
“嗯……那好……就有勞二位姐姐了。”
殷小姐的點頭答允,小北和許瑤同車回去時,自然免不了笑意盈盈嘀嘀咕咕。等到隔日她們再出去,和殷家姑嫂彙合,在三處宅子中,挑中了最靠近程家胡同的一座三進宅院,和牙行商定了價錢。殷小姐原以爲是賃上三五年,卻沒想到小北和許瑤竟是直接出了三千六百兩買了這宅子。殷二太太吓了一跳,等牙行那中人喜上眉梢簽了契書離開之後,她連忙就想說話,卻隻見小北笑着搶了先。
“這房子我和許姐姐買下,本來打算送給李大人和殷妹妹做賀禮,但我們也知道,你們兩個人誰都不會肯,所以就退而求其次,租給你們成婚之後住。等什麽時候你們不要了,再還給我們就行了,我們那時候賣出去,說不定還能賺一筆。若是你們以後覺得好要買下,原價買去也成。契書上寫的是我和許姐姐的名字,别人總不能說,我們是賄賂李大人這位新任文選郎。”
“這怎麽好意思……”殷小姐隻覺得臉上绯紅,咬了咬牙後還是把心一橫道,“這麽大的事情,二位姐姐還請和李郎商量商量,我和嫂子不能代他答應。”
“那當然,回頭我就讓相公和李大人說。”小北爽快地答應了下來,旋即就說道,“這裏不但地方離汪家和程家近,而且屋宅裏頭附帶的家具一色都是好東西,最重要的是不用翻修,立刻就可以當新房,這是最合适的。”
盡管殷小姐心中不安,殷二太太也有些躊躇,回轉頭就和丈夫殷二老爺商量,可終究重要的還是李堯卿是否會答應。殷家家底普通,可他們都知道,親家李老爺當年也隻是秀才,家底平平,若是推拒了這樣的好意,不但傷了别人的心,隻怕這婚事也會辦得寒酸,一家人自是各有各的糾結。
直到李堯卿派人送信,告知她們已經答應了汪程兩家,到時候以每年二百兩銀子的價錢租下那宅子,他們方才如釋重負。
就在昔日的李師爺,如今的李大人新官上任忙着開展工作,小北和許瑤幫忙操辦婚事的時候,汪孚林也沒閑着,他向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和小旗陳梁分别打了招呼,從之前那個牙婆那兒買了七八個底細絕對可靠的下人,放在了他媳婦和程乃軒媳婦聯手買下租給李堯卿的新房。雖說身價銀半分沒少給,但讓錦衣衛來确保家中下人沒被摻沙子,郭寶和陳梁全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而相對這些,最重要的事情,卻是汪孚林這天傍晚特地爲了李堯卿的事去拜訪了一趟王篆。他在都察院放的風聲如今已經傳開了來,因此王篆一見面就說道:“我還想着新任文選郎是哪兒冒出來的,沒想到竟然是你的人!”
“王少宰你這寒碜我不是?明明是殷閣老的人,我還是在人家找上門之後,這才恍然發覺他竟然頂了那麽個好位子。”
王篆頓時哈哈大笑:“誰讓你自己要繼續卯在都察院,總算沒便宜外人,也是一件好事。說到這個,之前給你捎的信看到了吧?你那兩個昔日故交,一個是戶部廣東司郎中,一個是禮部儀制司員外郎。”
汪孚林立時謝了又謝。能沒看到嗎?那天接到信他就樂壞了,這年頭與其靠一般的同鄉同年,還是當年這種患難交情更可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