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胡宗憲如果現在還活着,那麽得有六十七歲。而王錫爵當年中舉的時候,胡宗憲已經是浙直總督,一方封疆大吏了。
乍一看兩人絕對沒交集,汪孚林也從來沒聽過王錫爵有入過胡宗憲幕府——畢竟胡宗憲最風光的時候,王錫爵還隻是毛頭小子,不可能入東南大佬胡宗憲的眼。但胡宗憲總督浙直,太倉那地方距離胡宗憲的總督府所在地不算遠,他又不可能神通廣大到知道當年胡宗憲都見過哪些人!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王錫爵說了戚繼光也就算了,沒頭沒腦地提起胡宗憲幹什麽?就憑他汪孚林曾經在鄉間張羅過胡宗憲五周年祭的事,可他畢竟隐身幕後,推了别人在前頭!
當汪孚林丢下陳炳昌和吳應節,自己滿肚子糾結回到了正房的時候,就看到小北正在那專心緻志地描着一幅繡樣。他素來知道妻子女紅平平,此時不禁納罕極了,見丫頭們都不在,他上前緊挨着人坐下就問道:“從來就沒見你給我繡個香囊帕子之類的,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那繡工就不拿來丢人現眼了!”小北有些羞惱地擡頭瞪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沒好氣地說道,“是給别人的回禮。”
“回禮?家裏能回禮的東西多了,哪家的回禮竟然需要你親自捋袖上陣畫這繡樣?”
被汪孚林這故意一打岔,小北生怕筆下走神,浪費了之前一番功夫,索性就把筆放下了,一叉腰說道:“你這個大忙人天天去都察院,我也不能老是呆在家裏,家裏又沒那麽多事情,所以我得出去會客啊!娘不在,許夫人和姐姐不在,許姐姐就常叫上我,後來還捎帶小芸一起,前些天出門是去你頂頭大上司陳總憲家,結果見到了翰林院何學士的夫人,人家因爲許學士的緣故,對我和許姐姐都很客氣,邀了我們去她家裏做了一回客……”
這一連串關系,汪孚林聽得頭都痛,連忙打住了小北的話,開始梳理其中關系:“嗯,在陳炌陳總憲的家裏遇到了何雒文的夫人,何雒文和許學士是同僚……其實也是競争對手,隻不過現在許學士去了南京,何雒文占了上風,他的夫人爲了表示一下關心,就把你和程乃軒的媳婦請到了他家裏……好了好了,總算是弄清楚了。不過我不管你去哪家做客,你隻告訴我,誰面子這麽大,讓你親自畫繡樣給她?”
“禮部王侍郎的夫人。”
汪孚林幾乎以爲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一下子提高了聲音:“誰?”
“王錫爵的夫人!”小北幹脆最直接地說出了名字,見汪孚林目瞪口呆,她就奇怪地問道,“怎麽,你和王錫爵有很大瓜葛嗎?不就是你曾經讓王繼光和他打了一架嗎,他又不知道!他那位夫人朱氏慈眉善目,爲人和藹,不像其他人那樣愛問東問西,還教了我幾樣嘉定有名的小吃,把食譜抄了過來送我,卻請我幫她找幾張很少見的繡圖。我好容易借到了樣子,因爲很特别,我就親自描一描送她,回頭留下底稿,家裏給你做衣服時也能用。”
“嘉定小吃……不會就是之前那幾樣糕餅吧?”見小北點點頭,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怪不得那幾天吃過幾樣挺特别的點心,原來是嘉定小吃。可惜這年頭好像還沒有南翔小籠,但這是很簡單的,回頭倒是可以讓廚房做點吃吃……但轉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帶歪話題了,當即把一張臉繃得緊緊的,“我說媳婦兒,你知不知道,王錫爵又或者他那位朱夫人,可能是見過你親爹的?”
“什麽?”
這跨越度非常大的談話讓小北有些發懵。等看到汪孚林那非常正經的表情時,她不禁驚呼了一聲:“難不成你想說,王錫爵的夫人認出了我?不可能的,算算她的年紀,她和王錫爵成婚的時候,母親還沒嫁給父親呢……等等,她好像是問過我一些父親的事……”
說到這裏,小北立時攢眉沉思了起來。那些之前沒怎麽在意的細節,她不知不覺一點一點回憶了起來。她自從記事開始,對于生母就沒有太深的印象,唯一一點記憶,那也是養母蘇夫人告訴她的,想到蘇夫人的籍貫在金山衛,想到朱夫人是嘉定人,她一下子變得臉色蒼白,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中滿是惘然。
“難道……她見過我的母親?”
“有這個可能。”
汪孚林從前陪着小北翻牆進入練水之畔的那座西園,站在東南柱石的匾額之下時,曾經見過小北這般失魂落魄的表情。此時,見她又是這幅光景,他到了嘴邊的話複又吞了回去。小北的生母是愛慕胡宗憲方才甘心委身爲妾,身爲胡府内眷,見過的人想來非常少,但想來當日待字閨中的時候,總有那麽幾個相識的人。這些人也許大多忘記了當年舊事,而就算記得,那麽多年過去,撞上小北的概率也很低,而有條件去查訪當年舊事的就更少了。
這其中,有權勢,有錢财……而且還很有閑的王錫爵顯然不包括在内!
“你這繡樣畫好了嗎?”
聽到這個突兀的話題,小北愣了一愣,随即點了點頭:“就差幾筆。”
“很好,你畫好之後帶上東西,叫上二娘。我去帶上妹夫還有陳小弟,我們去王家拜訪一下那位少宗伯。”
“啊?”小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就……這麽直接大喇喇地過去?雖說朱夫人是邀請過我,可是……”
“哦,邀請過?那就再好不過了,我本來是打算人家沒邀請我也直接殺過去的。”汪孚林無所謂地挑了挑嘴角,非常強勢地說道,“想來王錫爵既然對妹夫和小陳說過那樣的話,今天算準我休沐在家,他在家的可能性很大。當然,如果他不在,你就帶着二娘直接去見他的夫人,我下次再去騷擾不遲。”
是騷擾,而不是叨擾,這其中的區别就大了。深知汪孚林秉性的小北不由得心中一揪,忍不住一把抓了汪孚林的袖子,低聲說道:“孚林,王錫爵還找了妹夫和小陳?他都說了什麽?不,他說了什麽都不要緊,隻要我死不承認,他就算是禮部侍郎,也不能怎麽樣!你不要爲了一點捕風捉影的事就興師動衆,不值得!要知道,好容易最近你才閑下來的,不值得又和人沖突!”
“傻丫頭,王錫爵又不是張四維,我不會随便給自己又找個敵人的。”汪孚林見小北還抓着自己的袖子,便幹脆把人攬在了自己懷裏,“再說,别人發招,我就得接招,哪有不聞不問當沒這麽一回事的?放心,我就找少宗伯大人談談心,現在就去派人送帖子。”
小北被汪孚林這不正經的口氣給逗樂了,心裏的不安頓時減輕了許多。她點了點頭,卻又松開手,掙開汪孚林的懷抱站了起來,重新拿了繡樣去描。而汪孚林也沒有打擾她,而是出去讓人給吳應節和汪二娘夫妻,還有陳炳昌傳話。
汪二娘曾經随嫂子去過何雒文家裏,也見過王錫爵的夫人朱氏,因此對于去王家,她隻當是純粹的回拜,倒是沒有什麽太大的驚訝,可吳應節卻險些沒跳起來。總算他沒在親自來傳話的嚴媽媽面前表現出來,等人一走卻立刻對汪二娘問道:“怎麽大舅哥突然要去拜訪王錫爵?他和王錫爵這樣的翰林院出身的高官也有關系?我怎麽沒聽說過?”
“你沒聽說的事情多着呢,再說了,之前嫂子帶我去過翰林院掌院學士何雒文家裏,見過王侍郎的夫人。”汪二娘見吳應節嘴巴張得老大,她就抿嘴笑道,“你去國子監讀書,我在家閑着也是閑着,嫂子硬是拉我出門,那我當然就去啦。你放心,我可沒有自不量力四處拉關系,多聽多看少說少做,不會給你丢臉的。”
“不是不是……”吳應節知道汪二娘會錯了意,趕緊壓低聲音将之前王錫爵到國子監,召見過自己和陳炳昌的事情說了個大概,見汪二娘也吃了一驚,他就苦惱地說道,“我和小陳兩個都隻是秀才,想來王錫爵那樣的大人物,沒道理看重我們這樣的人,肯定是因爲大舅哥。現在你說你曾經跟着嫂子見過人家的夫人,那麽就更加明顯了。可是,這樣的話,隻要他們去就行了,還帶我們幹什麽?”
“笨,大哥肯定是因爲王侍郎見過你和陳小弟,這才讓你們去的,就好比是我,我跟着嫂子見過王侍郎夫人,所以這次也一起。人多一熱鬧,就算大哥還有其他事情,那也就顯得不那麽醒目了。”嘴裏這麽說,其實汪二娘也是超級沒底。一想到自己當初曾經初生牛犢不怕虎,抓出來的很可能是廠衛又或者是别家大佬眼線,讓嫂子很是收拾善後了一陣子,她就心裏發虛。否則,憑她從前的個性,又怎麽會多聽多看少說少做?
她可一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活躍的性子!
甭管被通知到的人心裏怎麽想,反正汪孚林派去王錫爵家送帖子的人趕在他們一家人出門前回來了,捎帶了王錫爵的口信——非常歡迎衆人去他家做客。對于這樣一個表示,汪孚林撇了撇嘴,立時就帶人出發。等到了王家,男丁女眷就分成了兩路,小北帶着汪二娘去見朱夫人,汪孚林則是帶着吳應節和陳炳昌去見王錫爵。女人們那邊會有些什麽樣的情景,他自然都放心交給了小北,可王錫爵這一邊,從一開頭便是迅速展開。
王錫爵笑眯眯地帶着獨子王衡見的他們一行三人。
盡管出身太倉巨富,王錫爵又官運亨通,如今官居禮部侍郎,但這位太倉出身的高官卻并沒有如朝中那浮華風氣一般納妾蓄婢,一子三女全都是妻子朱夫人所生。想當年朱夫人嫁了他後連生兩女,直到第十一年才生下了王衡這棵獨苗,一時傳爲美談。此時此刻,他便笑着對年方十七的王衡微微颔首道:“辰玉,吳生和陳生都比你年長,你不是之前功課有疑問嗎?正好可以好好求教他們。”
這分明是屏退閑人要說正事的節奏,但吳應節反倒松了一口大氣,見陳炳昌也一樣滿臉輕松,他連忙謙辭了幾句,這才和陳炳昌一同随王衡出門。
他們這一走,門一帶上,王錫爵便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就知道,大名鼎鼎的汪世卿隻要聽說我在國子監中見過他們,一定會來這一趟的。”
“少宗伯還漏了一條,若非知道尊夫人第一次見過内子之後,連着見了她好幾次,我也不會這麽冒昧登門拜訪。”汪孚林不卑不亢答了一句,見王錫爵伸手示意他坐,他就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了下來,一抖青絹直裰的前擺,“少宗伯可是認識小北?”
“果然是叫小北嗎?”王錫爵的表情微微有些怅惘,随即便呵呵笑道,“我是太倉人,内子是嘉定人,所以認識的也就是些鄉裏鄉親。當年胡公納内寵的事情,曾經在東南頗爲流傳,兼且女方又與我和内子有些遠親,故而我們當然不會不知情。”
這一次,換成汪孚林目瞪口呆了。敢情不是王錫爵的夫人朱氏認識小北的生母,而是人家夫妻倆都認識?
“更何況,蘇州府和松江府彼此毗鄰,金山衛蘇家滿門英武,你那位嶽母,内子也并不陌生。”
原來嶽母大人在蘇松确實很有名……
其實是懷着一腔興師問罪之心而來的汪孚林,這時候隻覺得自己實在是想得太簡單了。于是,他一面慶幸自己沒有一上來就給人臉色瞧,一面欠了欠身道:“少宗伯到底想說什麽?”
“我和胡公隻有一面之緣,和他那位如夫人雖有遠親,但也隻在其年幼時遠遠照面過一次。但内子與她卻見過很多次,最重要的是,内子早年就聽她說過,曾有一位高僧說過她大吉在北,如若将來生女,最好起名帶個北字。内子見過你那媳婦之後,碰巧得知其閨名,等到聽說其是甯波鄞縣葉君之女,嫡母是金山衛蘇夫人,就動了疑心。雖說這麽多年過去,要查證據卻是難能,但要知道,葉君與你既在歙縣那般相得,卻将庶女許你,你還答應得甘之如饴,這怎麽合乎情理?”
聽到這裏,汪孚林看着王錫爵那笃定的笑容,不禁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這年頭聰明人的邏輯推理能力,還真是讓人太讨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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