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王繼光早就知道汪孚林這個上司實在是背景深厚,神通廣大,但哪怕是那次汪孚林給他請來了太醫署的禦醫,隻用一個月時間,就把普通大夫說是至少得養個大半年時間的病給他治好了,他也沒有覺得這麽欣喜若狂過。此時此刻,看到那張熟悉的笑臉,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隻知道咧嘴傻笑了。而當他再看郭寶時,卻隻見這位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理刑百戶竟然忘情地使勁拍了拍臉,仿佛還不大相信汪孚林突然現身給他們解了圍。
既然有人高興,當然也就有人不高興,大理寺卿陸光祖就忍不住重重拍案道:“汪孚林,這是三法司會審,誰給你的權力擅闖?”
“廷尉大人,要是沒有上命,我當然不敢擅闖,否則豈不是送給人機會,讓人指着我的鼻子罵我越權?”
汪孚林氣定神閑地反問了一句,這才往身後瞅了一眼,須臾,就隻見戶科給事中石應嶽大步走進了大堂,面無表情地說道:“剛剛汪掌道剛由首輔大人引入文華殿谒見了皇上,皇上得知此中情由,便從首輔大人建議,請汪掌道和我前來刑部,一同會審。”
聽到這話,陸光祖方才徹底啞然。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六科廊、錦衣衛……這樣的組合齊聚此地,可以說除卻大多數時候都不會出現在明面上的東廠,這是會審的最高級别!而且,汪孚林竟然在來到這裏之前,先行把這張最重要的證據直接呈送到了小皇帝朱翊鈞跟前,這讓他就和吞了一顆蒼蠅一般惡心。奈何陳炌在看到汪孚林之後,就完全改換了态度,而嚴清也顯然不再是最初那樣闆着臉,他頓時意識到大勢已去。
“石都谏,核對手印,确定此速甯是不是彼速甯,這就交給你了,想來在場諸位每個人都能信得過你。”
石應嶽爲官方正,聽到汪孚林這話時,他看到陳炌嚴清全都微微颔首,而王繼光和郭寶更是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隻有陳光祖眉頭緊蹙,不置可否。見此情景,來時本來就承擔着核對之責的他從心底就已經有所判斷。畢竟,光懋和程乃軒的手印和簽名是真是假,那都是回來之後就可以立刻問清楚的。于是,他從容拱了拱手,繼而就令差役去取了印泥和白紙,親自上前去拓速甯的手印。
然而,這一原本簡簡單單的過程卻極其不順利。雙手反綁在身後的速甯使勁掙紮,以至于前幾次取手印全都弄破了紙張。到最後,還是汪孚林冷冷說道:“對這等冥頑不靈,心思狡詐之人,不用太客氣。石都谏若是還取不到他的手印,那就打昏了之後取!”
此話一出,堂上兩個資深的刑部差役對視了一眼,随即朝刑部尚書嚴清看了過去。見嚴清先是有些猶豫,随即就點了點頭,他們本來就因爲這三天的差事而憋了一肚子氣,當下就有人揚起了手中水火棍,看準部位朝着速甯的頸側就是一記。等到把人打昏了過去,他們立時娴熟地協助石應嶽拓了手印。等拿到了那張拓着一個鮮紅掌印的紙,石應嶽端詳了好一會兒,确定紙上那掌印的紋路清晰可辨,這才擡起了頭。
“我雖覺得一緻,但爲免有人不服,刑部和大理寺應該有的是核對證物的人才,還請嚴部堂和陸大人請人來,立時核對此物,勘驗眼前這個速甯是否爲光都谏送回來的人。”
剛剛陸光祖突然丢出這個質疑,如今嚴清也确實很想弄清楚這個問題,當即吩咐道:“來人,去把刑部資曆最老的仵作叫來!”
陸光祖隻看汪孚林那信心滿滿的樣子,就知道今天自己這發作不但沒有效果,而且還會是反效果,從心底來說,他一點都不想從大理寺叫個仵作來打自己的臉。然而,他又不能在這大庭廣衆之下承認自己錯了,也隻能硬着頭皮吩咐了一聲。
沒過多久,兩個年紀一大把的仵作上堂磕頭行禮,照着兩張紙上的掌印核對了再核對,足足用了一刻鍾,兩人卻又商量了幾句,這才異口同聲地說道:“諸位老爺,兩張紙上掌印爲一人所有。”
盡管沒有抱太大期望,但陸光祖還是厲聲問道:“你二人敢擔保确鑿無疑?”
大理寺的那個仵作隻看陸光祖的臉色,就意識到這位想要的答案恐怕和自己說的截然不同。然而,核對掌印這種事,即便不是仵作也能看出個大概,他就算昧着良心說瞎話,那也得别人肯信。于是,他隻能回避了陸光祖那有些羞怒的眼神,垂下頭說道:“所有掌紋走向以及細微之處都一模一樣,絕對不會有假。這兩個掌印全都出自此人左手,小人敢用自己三十年仵作生涯做擔保。”
他都這麽說,另外那個仵作就更加直截了當了:“諸位大人若不信,可以再請其他仵作過來查驗,絕對不可能有第二個結果。”
“既然如此,那就很可疑了。”這一次,汪孚林搶在了所有人前頭,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光都谏送來的就是這個速甯,那麽,他既然爲了雪冤,不惜攔住光都谏告狀,又被護送來到了京城,那麽緣何在身上暗藏兇器和毒藥,又爲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意圖自殘,又或者說自盡?如果他在路上如此,那還勉強可以解釋成,那是因爲信不過王侍禦和郭百戶,但如今是三法司會審,又已經有精通蒙古語的通譯對他解釋得清清楚楚,他爲何還要如此?”
沒有給别人插嘴的機會,他又提高了聲音說道:“這簡直就和王侍禦之前在奏本上說得一模一樣,此人仿佛是死士,不在乎自己開口說什麽,而僅僅想要在大庭廣衆之下一死了之!”
“汪掌道,這話卻是純粹臆測。”這一次開口的人是刑部尚書嚴清,盡管在王崇古和吳百朋之後接替刑部尚書一職還沒多久,但他素來以公正著稱,此時此刻也顯得異常謹慎:“此人固然有些可疑,但是否真的是如此險惡居心,卻還不能如此斷定。”
“嚴部堂悲天憫人之心,實在是令人欽佩,但是,憐惜這樣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卻有些太過慈悲了。剛剛在等待仵作勘驗掌印時,我聽王侍禦說,之前大理寺卿陳大人質疑此人是否是真的速甯,并以此诘責王侍禦和郭百戶的時候,此人曾經突然表現激動,甚至頻頻叩頭,仿佛是在鳴冤?”
見嚴清微微一愣,随即點了點頭,但繼而就神情巨變,汪孚林知道這位刑部尚書已經想到了此節,他便放緩了語氣道:“此人既然一直是以不通漢語的一面示人,緣何竟在剛剛聽到陳大人的诘問後如此失态?”
“啊!”
這一次,驚呼出聲的不止是陳炌,還有王繼光和郭寶。當局者迷,剛剛變故疊出,他們隻是一時之間沒有想到這一層上。而之前曾經占據上風,以爲捏到了痛腳的陸光祖,這會兒臉上則是一陣青一陣白。而讓他更沒想到的是,郭寶突然開口說出了一番讓他恨不得去鑽地縫的話。
“既然已經查明速甯正身,不如立刻回禀皇上,奏明此人一心求死這一狀況,請皇上裁斷。不是卑職在這裏誇口,對付尋常犯人,自然是三法司就夠了。但這等刁頑兇狠的犯人,說到底,卻還是錦衣衛诏獄最有手段!三木之下,縱使是鐵打的漢子,也不愁不開口!”
要是沒有先前的徒勞無功,不論是刑部尚書嚴清,還是左都禦史陳炌,都絕對不會樂于讓錦衣衛主導這樁案子,可如今證實光懋大老遠送回來的這個所謂人證隻怕是明明懂漢語卻裝不懂,更是試圖用這條命栽贓陷害别人,他們想想人若在自己手裏審死,忍不住就覺得把人扔到錦衣衛诏獄,說不定還省點事。隻不過,作爲主管刑名的朝廷命官,讓他們附和郭寶的這一提法,卻是不可能的。一時間,他們幹脆便沉默以對。
還是王繼光劫後餘生,實在是不想再和這個麻煩的家夥打交道了,卻是避重就輕地說:“還是先往上奏明此中經過才是。另外,要不要把此人弄醒?”
汪孚林眼看兩個差役看了一眼三位堂官的臉色,繼而熟練地用一瓢涼水把人潑醒,而那速甯一睜開眼睛恢複意識之後就遽然色變,随即兩隻眼睛惡狠狠地向他瞪了過來,他就哂然一笑道:“石都谏,我們現在就返回宮中陳情如何?”
饒是石應嶽素來對錦衣衛一丁點好感都沒有,他也覺得今天這件事确實是錦衣衛最适合接手。他一刻也不想留在這裏,一想到地上這個速甯的生死牽扯出來一大堆麻煩,他就毫不猶豫地說道:“汪掌道說的是,我們是奉命過來同審,如今既然是這麽一個結果,自當先行回去禀奏皇上以及首輔大人。”
事已至此,嚴清和陳炌當然不可能有什麽異議。而陸光祖又氣又恨地看着汪孚林和石應嶽并肩離去,突然覺得自己在上次在汪孚林手中吃虧之後,又做了一件蠢事。他還以爲這次能抓住王繼光和郭寶的把柄,結果卻被汪孚林就這麽又給坑了進去!
一大群人各回各自衙門的時候,好容易甩掉一個包袱的王繼光并沒有和郭寶說太多的話。雖說兩人有過同舟共濟的的一段時間,但一個是禦史,一個是錦衣衛,他怎麽都不可能敗壞官聲和對方走得太近,隻在臨走前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此時此刻,王繼光跟在陳炌這位都察院的掌管者身後,隻覺得這連日經曆實在是跌宕起伏。他離京的時候還認爲,路上也許會遇到那些話本中常見的迷藥劫殺,生死一瞬,結果卻發現最大的難題竟然是自己押解了一個滾刀肉,而這滾刀肉還險些用自己的死把他給坑死!
“到底是汪世卿啊,人人都以爲他告病不出,要麽是躲事,要麽是金蟬脫殼,領了密令去遼東,沒想到他等的是遼東送來的這件關鍵證據。王子善,你該感謝你這上司想得周到,否則你這趟拼死拼活從山海關往返了一回,卻險些被那麽個看似連漢話都不會說的蒙古人給坑了!”
心不在焉的王繼光驟然聽到這話,猛地回過神來。他進都察院這麽久,還是頭一次這麽近距離單獨和左都禦史陳炌相處,此時在迅速合計之後,他就明白了自己應該說什麽,連忙畢恭畢敬地說道:“總憲大人說的是,下官也極其感謝掌道大人。想來他這樣在家養病,别人的注意力全都在他府上,再有就是關注出城的人以及去往遼東的人,回來的和進城的人多半就沒時間關注了,這關鍵的證物才能平安到達京城。”
“說得對,這才是真正的聲東擊西之計。”陳炌心情相當不錯,呵呵一笑道,“陸與繩平時不是這麽武斷的人,這次真是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再一次在文華殿見到朱翊鈞這個業已大婚成年的天子時,汪孚林卻把陳述的職責讓給了石應嶽,自己站在旁邊拾遺補缺。直到石應嶽連郭寶聲稱此事交給錦衣衛诏獄更妥當時,低着頭的他不禁在心裏笑了一聲。
這是之前在大堂上,他借着和王繼光郭寶一一說話問情況的時候,就這麽當着大庭廣衆,和郭寶敲定的此事,算是徹底将這個燙手山芋丢給了錦衣衛。如果劉守有隻是憑着自己的意志,所以才想要在他身邊安插人手,卻和這次遼東之事沒關系,那麽他順手坑了這家夥一把,算是報了一部分仇。而如果劉守有背後還有人,而且還和那個疑似死士的速甯有關系,那麽不好意思,自己惹出來的禍自己背去!
因此,他趁着朱翊鈞在那皺着眉頭想主意,張居正則是和馮保進行飛快的眼神交流,沒有去越俎代庖做主時,突然開口說道:“皇上,那速甯刁滑陰狠,是否下錦衣衛诏獄自然是聽憑皇上聖裁,然而,郭寶這個理刑百戶畢竟牽涉在内,若是交由錦衣衛,郭寶以及他親近的人需得回避。”
否則劉守有要是接到燙手山芋後,一怒之下讓郭寶去擔綱此事,然後頂缸背鍋,他豈不是丢了一顆最重要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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