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雖說錦衣衛北鎮撫司看似是個說出去非常風光的地方,能夠收獲一大堆敬畏的眼神,郭寶作爲實權的理刑百戶,比一般隻挂着閑職的指揮又或者千戶都有頭有臉,可終究上頭還有不少上司。更何況,他甚至連是否能熬到劉百川騰位子給自己都無法保證,朝中也有很大可能另行指派一個掌刑千戶,而不是讓他接任。所以,昨天被人打悶棍綁走的經曆固然很讓人郁悶,可他卻覺得很值得。
郭寶都如此,陳梁那還有什麽好說的?昨夜一場驚吓之後,頂頭上司郭寶和他就成了一條船上的人,最讓他高興的是,他很可能不至于要被發配到南京,而是會留在京城。有了這樣一個承諾,又多了個靠山,欣喜若狂的他哪裏還會在乎腦袋上挨的一下?
而兩個人既然已經串好了供詞,郭寶對于昨夜他們碰頭的事情,自然不怕被人發現,想好了留下陳梁的辦法。
郭寶親自去對上司劉百川求情,把話說得非常入情入理:“劉爺,陳梁之前去汪府聯絡時被抓,那隻是純粹的倒黴。但既然沒有被人瞧出他臉上做過僞裝,錦衣衛又從順天府順順利利把人給撈了出來,那麽與其急不可耐地把人送出京城,還不如先看看汪府會不會有後續的動靜。比如說,他們會不會将之前買來的五個家仆都退給那個牙婆?又或者說那牙婆再送人時,就會不被信任?如果沒有這樣的迹象,還不如留着陳梁。”
劉百川頓時眉頭大皺:“怎麽,是陳梁求到了你面前?他能撿條命都已經算得天之幸了,這事情已經捅到劉都督那兒,險些沒出大亂子,留着他在京師,萬一被汪家人認出來怎麽辦?”
“正是要他繼續去負責汪家那一邊。”郭寶見劉百川眉頭皺成了一個結,他便巧舌如簧地說道,“劉爺您想啊,這事情本來就是他惹出來的,原本就不那麽容易做,找個其他人接替,萬一捅婁子,不是又折進去一個?他對我說,他能千變萬化,臉上塗了一層又一層就能夠糊弄人,再讓他試一次也未必就會牽扯到咱們錦衣衛身上。而若是能夠,這樁事情就不用另外找人,他一手一腳負責到底。”
“嗯?”劉百川有些躊躇地沉吟了片刻,突然開口說道,“這麽說,你是要爲他作保?”
在錦衣衛中,這個作保和民間的作保具結也是一個意思,那就意味着,隻要陳梁出現任何問題,郭寶這個理刑百戶就得承擔同樣的責任。一般情況下,很少有人肯給下屬又或者同僚作保,畢竟一旦出問題可不是玩的。郭寶在平常時候也絕對不敢做這種保證,但有昨夜的事情打底,他就沒有那麽多顧慮了。
“正是要給他作保,還請劉爺給他一個機會。”
這時候,劉百川反而笑了起來:“怎麽,他給了你多少好處?這小子也真夠貪心的,南京那地方雖是個養老的地兒,卻也輕省,别人想去都還去不了呢!”
“劉爺慧眼如炬,他昨天晚上請我喝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苦求了半天,我這不實在是拿他沒辦法嗎?他立了軍令狀,說是肯定不會讓汪家人把他認出來。不如這麽着,也不用他到汪家去聯絡人,就讓他這幾天到汪家前門後門或是附近做點小買賣,和汪家人搭幾句話,隻要别人認不出他來,就把他留下,您看如何?大帥雖說之前是惱火,可他對劉爺您素來器重,隻要您說上一句話,他是一定會答應的。”
雖說郭寶這好話說了一籮筐,但劉百川老謀深算,哪裏會被這些逢迎奉承給沖昏了頭腦,卻還是把陳梁叫了過來,讓他立了軍令狀,又吩咐郭寶作保,這才拿了東西去求見劉守有。而郭寶帶了陳梁回自己的直房之後,隔着支摘窗确定外頭沒人,他方才低聲說道:“能做的我已經都做了,萬一大帥那邊通不過,那這事情便是神仙都沒辦法。汪爺甭管在首輔大人面前有多大體面,在錦衣衛畢竟說不上話,總不能讓他插手一個小旗的去留。”
陳梁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當即賠笑道:“不論成功還是失敗,郭爺您對我這份提挈的情分,我都感激不盡。”
“說這話就過了,如今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郭寶嘴裏說得挺沉重,面上卻笑嘻嘻的。他在錦衣衛呆了這麽多年,劉守有也好,劉百川也罷,那性子他摸準了八九成。與其換新人,同樣要承擔不知道成敗的後果,還不如把陳梁這麽個已經犯錯的繼續用上去,當然如果一旦有閃失,陳梁就死定了。
隻不過,已經和監視對象達成了一緻,又或者說幹脆就投靠了監視對象的他們兩個,還用得着擔心這麽一個問題嗎?
正如郭寶預計的那樣,劉百川确實不想再承擔另外派人卻穿幫的風險,而劉守有想着隻不過是派陳梁在汪府門前晃一晃,又不和裏頭的人聯絡,如果陳梁真的和自己吹得那樣千變萬化,不至于被人認出來,那麽廢物利用也不是不能考慮。最重要的是,有陳梁的軍令狀,郭寶的作保,他就點頭答應了下來。畢竟,北鎮撫司這幾個常用的人,他有足夠的自信能将其家眷全都控制在手中,也不擔心他們會失口或是反水。
于是,當劉百川派了幾個人遠近監視,見陳梁成功在汪家門前胡同第一天裝貨郎,第二天賣果子,第三天賣漿水,三次不同的裝扮,果然沒有一個人認出他的僞裝,還有好幾個汪家人從他手中買過東西,于是立刻報到了劉百川面前時,這位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刑千戶同樣如釋重負。他卻沒有立刻求見劉守有,而是等到前去賠禮的牙婆又挑了六個仆婦去給小北挑選,而小北留下了其中一人之後,徹底心定的他方才前去向頂頭上司禀告。
劉守有也并不喜歡臨陣換将,更何況是這種需要機敏和運氣的活。雖說陳梁第一次運氣非常差,但這幾天下來,明顯能看出其确實有千變萬化的能力,而汪家人既然并沒有興師動衆,揪着一件事沒完沒了,那麽繼續沿用陳梁來主持和汪家内線的聯絡,自然就是最好的選擇。
因此,他聽完劉百川的禀報過後,就一錘定音地說道:“既如此,就留下陳梁吧。”
劉百川對此自然沒有異議。然而,在告退之前,他心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帥,雖說咱們這些年陸陸續續往各家安插的人手也不在少數,而汪孚林是首輔大人心腹,可到底年輕資淺,用得着往他那邊安插人嗎?是馮公公又或者首輔大人吩咐的?”
“你問得太多了。”見劉百川一下子閉上了嘴,滿臉惶恐,劉守有便狠狠瞪過去一眼,“不該問的就不要多問,你雖說和我不是同宗同族,但因爲是同姓,你又說祖上和麻城劉氏源出同支,我也沒少照顧你。你可不要讓我親手把你發配到雲貴去,錦衣衛十三司缺人的地方多了!”
“是是是,卑職失言,卑職失言!”
劉百川慌忙連聲告罪,等到退出屋子的時候,他隻覺得背後已經被汗水浸透,整個人也在那戰戰兢兢發抖。他當然知道,雖說出身士大夫之家,但劉守有考的是武進士,一路爬上來固然靠家族餘蔭,卻也不是沒手段的人,該殺伐果斷的時候從來就不曾手軟,他怎麽就犯渾去問那種最容易犯忌的問題?此時此刻,擡頭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他就盡量放慢了腳步出去,試圖瞞過剛剛在裏頭挨的一頓訓斥,讓人認爲自己并沒有在劉守有這裏失寵。
至于劉守有派人去監視汪孚林舉動,這到底是馮保還是張居正的授意,他已經懶得去思量這麽多了。反正那都不是他有資格夠得着的人物!
郭寶也好,陳梁也好,卻不知道劉守有和劉百川之間有過這麽一段小小的插曲,當郭寶得知事情已經定下,連忙召見陳梁言說了之後,兩人你眼看我眼,最後齊齊松了一口大氣。要說從前他們一個是上司,一個是下屬,談不上太深的交情,反倒是這次先後被打悶棍,又被同時擒獲到一個地方審訊,到最後面對的還是同樣的選擇,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幾分親近。
當然,在劉百川這些旁人看來,陳梁也不知道拿出多少家底賄賂了郭寶,這才得以留京,所謂的情誼還不如說是利益。
揉了揉後腦勺,想到這幾天在家中起居睡覺也好,在外行走也好,全都小心翼翼掩藏着那一悶棍的後遺症,陳梁忍不住低聲問道:“郭爺您能不能介紹一個嘴緊醫術好的大夫?我之前挨的那一下可實在是不輕,這幾天還一直都在隐隐作痛。”
“呵,我前幾天也是一樣。我看下手的很可能是同一個人,就是那個和劉都督還有劉爺三百年前是一家,叫做什麽劉勃的,就那麽一下之後,我就沒知覺了。要說大夫,我介紹你一個,我是那一晚上過後的第二天就瞧過了,金針之後散了淤血,也沒少吃藥。說起來,你要是之前就去,說不定他還會犯嘀咕,怎麽一個兩個都是後腦勺受傷。”
陳梁從前和郭寶哪有那麽好的關系,此時因禍得福,自是連聲道謝。可是,等到郭寶囑咐,回頭讓他把已經過關即将留京的消息給傳到汪府時,他還是有些緊張兮兮地問道:“這話該傳給誰?雖說這些天汪府周圍其他的眼線都大多撤了,可還留有一個常哨,我總不可能随随便便進汪府去吧?”
“你笨不是?之前給我們松綁的那個劉勃,你會不認識?他肯定會時不時光顧你的生意,到時候你斟酌着對他說就是了。隻不過,你不是常哨,保持個三五天去一趟汪家附近的節奏就行了。倒是你家附近你留意點兒,說不定人家會直接找你,到時候再挨一悶棍,那可就冤枉了!”
“郭爺您可别烏鴉嘴……”
兩個人說着說着,已經完全把話題歪到了不着邊際,這卻是因爲他們眼下卸掉了心頭壓着的那塊巨石,渾身輕松的緣故。
隻不過,真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陳梁卻忍不住左右張望,時不時還突然回頭往後望上一眼,唯獨又有一根木棍從身後襲來。然而,就在他這走走停停,快要到上次遭襲的那條巷子時,他再次猛地轉身往後瞧,見身後赫然是空空蕩蕩,剛松了一口氣時,就聽到身前傳來了一個聲音。
“顧頭不顧腚,真要我再來一次,你這次還是後腦勺挨一棍子。”
陳梁頓時臉都綠了,等到他戰戰兢兢再次把頭扭回來,就隻見面前不遠處,有人從貼牆跟的陰影處現身出來,赫然是一張自己這輩子忘不了的臉。因爲正是這家夥給自己松的綁,他聽到汪孚林叫人名字,正是之前和郭寶提到過的劉勃。哪怕他在錦衣衛是小旗,而對方隻是汪孚林的一個親随,他仍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賠笑叫道:“劉爺,您怎麽來了?”
“别,你們錦衣衛有位劉都督,還有位劉千戶,那兩位才是劉爺,這劉爺兩個字我可當不起。”劉勃沒好氣地挑了挑眉,這才問道,“你在汪府門口轉悠好幾天了,我們也配合你演過好幾場戲,怎麽,你能不能留京還是沒個結果?”
“有結果了,上頭已經準小人留在京城了!”陳梁生怕對方心急,趕緊先說出了結果,而後把事情大略說了一下,見劉勃顯然還算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這才陪笑道,“汪爺可是還有話讓您帶來?若是有什麽事要做,盡管吩咐就是,小人一定盡心竭力。”
“公子沒什麽别的吩咐,就是聽說你這個錦衣衛小旗似乎混得有些寒碜,距離家徒四壁也不多遠,有道是不差餓漢,就讓我給你捎兩個錢來。”
劉勃說着就丢過去一錠十兩的銀子,見陳梁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便眉頭一挑道:“錦衣衛這種地方,沒錢吃不開,我回頭會給你找條看似生财有道的路子,以免有人看到你手頭松起疑心。有錢了就不要省着,多結交幾個人。以後若有難處的時候,遇到我時就提一句,公子能解決的自然就會幫你解決,他素來是做事最公道的人。隻不過,你若是首鼠兩端,那你就自己知道下場,公子可遠不止是首輔大人的心腹,都察院的掌道禦史。”
“是是是……”陳梁連忙點頭哈腰,但捂着那錠銀子,心裏卻覺得異常踏實。他何嘗想到,這次能跟着這麽一位慷慨大方的大人物?
那一棍子挨得值!
PS:再單更休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