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庶吉士的福利之一,除卻身爲閣老的座師,還會有未來的閣老擔任教習,也就是館師。比如徐階,就不是張居正的座師,而是館師。
許國就是那一年的三甲進士,通過館選考中庶吉士,三年散館後又跻身成功留館的十二人之一。如今十餘年過去,在一大批同年之中,他确實聲名卓著,操行極好,幾乎沒人挑得出什麽毛病。但同一批庶吉士中,還有人比他更加得天子寵信。那就是當時排在二甲的陳經邦以及何雒文。兩人最初留館時授編修,比授檢讨的許國高一級。陳經邦一年前因丁憂給假馳驿回鄉,而何雒文卻正擔任着日講官,同樣參與過會典的修撰,卻是比許國更加炙手可熱。
因此,不少人在私底下議論,許國之所以突然出爲南監祭酒,便是因爲他如果不放出去,屆時翰林院掌院學士還有得好争,花落誰家就不好說了。而他這一走,何雒文自是鐵闆釘釘能夠接掌翰林院,而且因爲擔任日講官,朝夕都在皇帝身邊,日後入閣的可能性也更大。
更重要的是,何雒文乃是張居正親信,私交極好。想到許國的兒媳和深受張居正器重的汪孚林妻子似乎是親姐妹,也不知道多少人暗地替許國覺得惋惜。怎麽就不去走一走張居正的門路呢?如此說不定就不是南監祭酒,而是北監祭酒了!
而當事者許國本人卻顯得心情很好。對于那些或真心或假意或看笑話的恭喜,他全都得體地應付了過去。這天晚上,翰林院同僚們合在一塊請了他一頓,略帶着幾分醉意的他回到家時,就聽到門上說女婿程乃軒和汪孚林一塊來了,全都帶着家中妻子。如今姐妹姑嫂仨在房裏陪着他的夫人,汪孚林和程乃軒則在他的書房。他想了想,也沒有換掉大衣裳,徑直往書房去。
還沒到書房門口,他就看到程乃軒最親信的墨香守在門口,又聽到裏頭傳來了程乃軒的聲音:“嶽父這次成功跨出了五品到四品的這一步,又領南監祭酒,有人說相當于一個四品缺打發出京,等于騰位子給何雒文,可他們也不想想,隻要嶽父這一任祭酒不出大問題,他到時候在南京太常寺卿又或者鴻胪寺卿上過渡一下,再調回來掌詹事府,等着禮部侍郎出缺,這便是标準的閣臣之路,哪裏就真的輸給了何雒文?說到底,還不是當初的名次差别?”
話雖如此,程乃軒卻很快顯出了幾分沮喪:“二甲和三甲就真的不同?兩年前,嶽父和何雒文一同主考過順天府鄉試,那時候嶽父是副主考,何雒文就是正主考。要說經史文章,何雒文哪點比得上嶽父?如果嶽父點了北監祭酒,那就好了,還能照顧一下小吳和小陳。”
“監生而已,需要什麽照顧,我都不怕他們被人欺負,你瞎操心什麽?許學士身爲南直隸人,卻能去主持南監,這樣的任命無人置喙,沒人覺得他會有半點不公,你不覺得對許學士是最大的褒獎?”
縱使許國向來都是極其内斂的人,聞聽汪孚林此言,心情也忍不住高亢了起來,推門進去的時候便笑道:“背後議論人,這可不是君子所爲。”
程乃軒連忙和汪孚林一同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叫了聲嶽父,汪孚林則是一如既往,依舊以許學士呼之。等到許國入座,程乃軒這女婿半個兒出去喚了書童重新沏上茶,他親自捧到了嶽父面前,這才讨好地說道:“我剛剛這話也就隻敢在家裏說說,在六科廊那可是半字不敢提的。”
“我去南監,對于你和世卿來說,不算是一件好事。你們在京師本來就沒有什麽長輩親友,今後遇事就更加隻能靠自己了。而于我來說,暫時可以避開如今朝中這大漩渦,卻算得上是一件好事。”許國說着看了汪孚林一眼,見其大爲贊同地點了點頭,他就繼續說道,“更何況,東南士林素來都是天下士林的中堅,哪怕如今的南監早已經爛到了根子上,但隻要少許扭轉一點,多挑出幾個苗子扶持一二,便能收獲衆多好評。”
程乃軒在嶽父面前素來都是和在父親面前一樣老實,此時連忙點了點頭。想到之前馮保親自來見自己時提到的情況,他一直不敢向父親求證,但如今許國既然要南下,揚州又是必經之地,他就少不得請許國替自己帶一封家書下去給父親。這樣的小事,許國當然滿口答應了下來。
比較輕松的閑話過後,許國又喝了一口茶,這才再次開口說道:“南明兄告病回鄉,我此去南監,朝中便隻剩下了殷石汀一個。他這個人,功利心強,和人相交往往要挑人出身官職,世卿你隻要看看你伯父去之前和之後他的态度,就可以了然了。如今你雖說在元輔面前頗受信賴,但他是尚書,你是禦史,相差品級太遠,不像從前有你伯父這個兵部侍郎居中聯絡,除卻逢年過節,你們沒什麽往來,我沒說錯吧?”
汪孚林不由笑了笑:“許學士慧眼如炬。殷部堂爲人,确實是勢利了一些。”
“元輔本來是打算讓張學顔接掌兵部,奈何方逢時當初和王崇古齊名,若是沒有差池就把人拿掉,未免會引來更大争議。而刑部尚書剛剛從吳百朋換了嚴清,這個位子本來是可以給張學顔留着,但張學顔甯可理戎政也不去刑部過渡,心氣可想而知。而殷石汀在戶部并無太大建樹,之前又因爲谏止皇上采辦珠寶,皇上有所冷落,但他卻通過元輔,得到了慈聖老娘娘的贊許。”
盡管汪孚林身在都察院,自覺已經是消息非常靈通的人了,但殷正茂竟然得到了慈聖李太後的贊許,他還是頭一次聽說。程乃軒這個身處六科廊的也同樣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得張嘴驚歎道:“嶽父,你這消息哪來的?我和雙木合稱科道,都從來沒聽到這風聲。”
而且,許國素來就不是嚼舌頭的人!
汪孚林卻知道,許國整整在翰林院浸淫了十三年,除卻好文章好學問好名聲,必然也積攢起了了不得的人脈和消息渠道。這其中,人脈許國不可能交托給程乃軒,這不是幫人而是害人,消息渠道也不可能完全交給程乃軒,因爲很容易暴露。但是在臨走前提點一番,那卻是必須的。
“太後嘉賞大臣,這種事情要是傳出來,那像什麽樣子了?殷石汀送了鵝絨絮的毯子給元輔,元輔借花獻佛,獻給了慈聖老娘娘,卻又明言是殷石汀所獻。相比絲綿又或者棉花獸皮絮的坐褥,這鵝絨坐褥又輕又暖,所以去歲末到今年初用下來,慈聖老娘娘贊不絕口,當然,隻對身邊慈甯宮管事牌子提過。”說到這裏,許國臉上露出了幾分譏诮,“李幼滋卻是消息靈通,他聽說之後,也給元輔送了珍貴不菲的織品,希望元輔也來個借花獻佛,但卻失算了。”
見汪孚林和程乃軒面面相觑,許國才看着汪孚林問道:“工部尚書李幼滋和殷石汀暗鬥已久,你不知道?之前南京給事中詹沂等人彈劾殷石汀,便是他指使。”
“聽說過一點風聲……”汪孚林想到殷正茂當初連遊七那邊都送過禮,給張居正送禮那就更加沒啥負擔,卻沒想到李幼滋瞧着殷正茂如此做派,竟然也東施效颦,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他很快意識到,許國提這事,隻怕絕不是爲了炫耀消息靈通,腦際登時靈光一閃。
“莫非許學士認爲,殷部堂的位子不大穩?”
“歙黨三去其二,隻剩下一個殷石汀,他的位子,也并非如此牢靠。你和錦華應該都記得吧,這小半年來,殷石汀乞老請辭多少次了?”
“三四次吧……可曆來閣老也好,尚書也好,被人彈劾就請辭,這也很常見啊。”程乃軒見多了這種以退爲進的手段,從前壓根沒放在心上,可汪孚林這麽說,嶽父又如此明示,他不禁覺得有些牙疼,“可要是殷部堂也去位,咱們歙縣豈不是忒慘了點?張四維好歹都還在位子上呢。”
“不,張四維之前忍痛賣了王崇古,他此次又遭受重挫,蒲州黨已經是聲勢大跌,相形之下,除卻伯父告病之後,殷部堂和許學士還在位子上,許學士這次又隻是出外,不是貶斥,如果殷部堂還在,又頗得元輔器重,再加上我們兩個科道,卻是要勝過張四維了。而殷部堂如果真的退了,歙縣這點人就再也不顯眼了。”
汪孚林說到這裏,心想自己不可能因此去見殷正茂,否則人家一定會覺得他是爲了成全自己,不惜坑同鄉前輩!這和上次因遊七的事情去見又不同,殷正茂的請退明顯隻是做個樣子而已,絕不是真心的,而且正好得慈聖李太後嘉賞,哪裏肯就此讓位?
但更重要的是,他徹底明白了,許國爲什麽被調去南京卻覺得高興。如此一來,歙黨之前那一點點聲勢,就煙消雲散了!
而張四維反而又被凸顯了出來!
許國見汪孚林聽懂了,就很明智地打住了這個話題。等到又說了片刻的話,見汪孚林非常知情識趣地先行告退離去,又叫上了内宅的小北一塊回家,他就對有些錯愕的程乃軒說道:“錦華,你之前進爲給事中,平心而論,我是很擔心的,但這一年來你知道藏拙,就算幫着汪世卿,也沒有像他這樣處處鋒芒畢露,咄咄逼人,我才稍稍放心了些。和汪世卿一樣,你隻怕也不可能輕易脫離六科廊,切記身爲言官,雖說不能不言,卻也不能動辄放炮。”
“嶽父……”
“你聽我說,你和汪世卿是好友,但道不同,雖不能不相爲謀,卻也絕對不要學他。他以你爲友,卻從來不讓你去沖鋒陷陣,這才是真正爲你着想。你在六科廊隻管蟄伏,不要覺得委屈,須知雛鳳不鳴,不是因爲不能,而是因爲不願,隻等着将來一鳴驚人。隻有讓人輕視你,你才會聽得更多,得到更多的機會。”
想到馮保都來挑唆自己,想要激起自己的好勝心和汪孚林比一比,從而歸附在馮保麾下搏前程,程乃軒覺得嶽父這話簡直對極了。如果他和汪孚林這樣鋒芒畢露,所向披靡,馮保會放心得來找他嗎?他和汪孚林這才算是全都打入了當今天子之下頭兩号人物的内部,可以說他在迷惑人這一點上做得真心挺不錯的。
“嶽父的教誨,我都記住了。”
而汪孚林回到家後,沒什麽保留地将許國那番話告訴了小北,轉頭卻不提殷正茂的事,而是鄭重其事地提出了另一件事——既然汪二娘夫妻到了京城,即便吳應節要去國子監,但家裏還是人手有些不夠,再買幾個丫頭仆婦進來。雖說自從屋宅整修過後,家裏是要添人,可小北知道汪孚林此時提這個,自有弦外之音,答應下來的同時,她忍不住抱緊了汪孚林的胳膊。
從今往後,就是在家裏說話,也不是那麽安全了!
“别那麽悲觀,滲透和反滲透,策反和反策反,賢妻大人你可是得了胡家葉家兩姓真傳,還怕對付不了這個?”汪孚林說着便親了一下妻子的面頰,低聲說道,“這事情交給你,我這幾天要想辦法看看殷正茂和李幼滋之間到底怎麽回事。”
“可若是殷尚書真的緻仕回鄉,朝堂上你就沒有官位高的同鄉可以依靠了。你和陳三谟有仇,其他人也和你不大往來……”
“這你就錯了,不是還有元輔嗎?再者,就和皇帝喜歡用孤臣一樣,我在元輔那兒,也不用人緣太好。既然已經交好了王紹芳,其他人那邊要是人人都說我好,那反而顯得太醒目,太假。誰都知道,我汪孚林這性格,素來是點個火就炸的炮仗!”
“哪有自己這麽說自己的。”本來心情有點沉重的小北忍不住笑出了聲,摸了摸汪孚林那長出點兒胡須茬子的下巴,這才輕聲說道,“隻不過,小芸和妹夫才剛進京,你控制着點兒,别鬧得太過頭了吓着他們。”
PS:就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