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接下來,他便循循善誘地說道:“司禮監張公公之前将汪掌道寫的幾篇西洋演義都敬獻給了皇上,皇上看了之後百感交集,說雖然是番夷,卻也是以史爲鑒,不可不引以爲戒。而此次汪掌道毫不惜身,揭露了多年前的這麽一樁弊案,實在是可堪嘉獎。若非敕封家人得是六品官方才能得,以你之前那些功勞,元輔張先生又素來愛重,皇上早就開口封了……”
汪孚林知道田義乃是司禮監最重要的文書房掌房,這番話卻是顯然向着皇帝,他心裏不禁有些思量。想來馮保這麽個大權獨攬的司禮監掌印,文書房掌房這種最最要緊的職司,肯定是安放自己人的,田義此行也應當是馮保知道的,那麽這話到底替皇帝說的呢,還是試探他呢?可想想馮保應當早就知道他是張居正的人,更不可能來試探他和小皇帝的關系,他便決定用個萬精油似的回答。
“皇上如此殊恩,雖說我也想具疏拜謝,可爲免讓人指摘皇上偏私,隻能請田公公替我拜謝天恩了。至于什麽功勞苦勞之類的話,我實在是愧不敢當。須知我當初少不更事,曾經當衆說過絕不爲禦史的話,如今卻身處掌道禦史之位,實在是每每想及就覺得心中不安,自當竭盡全力報效君恩。”
這年頭的文官,對于忠君報國之類的話自然張口就來,毫無滞澀,汪孚林當然也是一面肉麻的表忠心,一面臉上半點發熱的感覺也沒有。見田義臉上笑得一朵花似的,但眼神中還隐含期盼,他便知道自己剛剛這話還少了些對方想要的東西。于是,他就知情識趣地問道:“若皇上有何差遣,自是萬死不辭。”
你萬曆皇帝要是有什麽容易完成的任務,我就痛快接了。但你要是有什麽幺蛾子,我可敬謝不敏,少不得想法子把你賣了!
田義這才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他掃了一眼那些距離尚遠的禦史,壓低了聲音說道:“皇上之前在文華殿見過你三次,印象深刻,隻覺得你忠義敢言。皇上的意思是,你可在都察院中密切留意,看看有什麽和你一樣忠直敢言的禦史,不妨吸納聚集起來,日後在皇上需要的時候,上書言事,掃蕩奸邪之風。皇上也聽說元輔對你似乎有些别的安排,可吏部文選司聽上去不錯,可品級高不代表權力大,到底是受制于侍郎和尚書。”
看到汪孚林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田義心想到底年輕資淺,就算聰敏機智口才好戰力強,可到底還比年長的官員少點不動如山的穩重。可正因爲如此,知道皇帝看重,汪孚林斟酌一下,必定會知道吏部文選司以及都察院之間孰重孰輕。
要知道,文選司郎中的權力到底還是有限的,而掌道禦史隻要當得長遠,再加上深得帝心,就和六科都給事中一樣,驟遷五品甚至于四品也不成問題!
文選司的事情,汪孚林僅僅是從王篆那邊聽到過口風,就連張居正都沒提過,如今田義卻代表小皇帝說了出來,而且還明明白白表示,朱翊鈞希望他留在都察院,而不是去吏部文選司,他聽了哪能心情沒有波動?這說明什麽,說明朱翊鈞已經開始打算在張居正馮保的眼皮子底下搭建班子了,而首選竟然是撬張居正的牆腳,敢情是他之前在張四維事件上表現出來的,唯天子決之這種态度讓小皇帝很滿意麽?又或者是小皇帝覺得自己翻舊案很有勇氣?
“科道言官乃是天子近臣,我自當遵照皇上的安排。”
“皇上若知道汪掌道如此忠心耿耿,定然會倍覺欣慰。”田義頓時舒了一口氣,知道今天出來的最大目的已經達成。眼看都察院大門已經不遠,他遂再也不提剛剛那一茬,而是提高了點聲音,笑吟吟地問汪孚林家中境況,等到了門口時,他就止步說道,“汪掌道不用再送了,咱家這還要去吏部,就此别過。隻希望此次三法司能夠秉公處斷上奏,讓天下官員都能警醒自省。”
“多謝田公公提醒,下官自當轉告總憲大人。”
揖别之後,見田義和幾個小宦官會合,上馬離去,汪孚林便轉身回返,臉上笑吟吟的,心情那就呵呵了。
曆史上那位萬曆皇帝在張居正死後,先是放出暗示,由得那些新提拔的科道上書彈劾馮保徐爵,然後将這位大珰攆去南京,繼而清算馮保弟侄,然後更是一步一步清算張居正的家人,最後不但追奪了張居正的官職,差點就鬧到開棺戮屍,連本來落葬的張家老太爺也被移出了原來的墳地。
雖說這其中有那些對張居正早已不滿大肆清算的投機分子作祟之故,可要不是洞悉了朱翊鈞的想法,輔臣中間先有痛恨張居正的張四維,再有壓不住局面的申時行,哪裏能鬧得這麽大?
可是,一度受到朱翊鈞重用,打響清算張居正第一槍的人有什麽好下場?
張鲸和張誠這兩個最親近的太監自恃功勞作威作福,最終全都失勢而死。幾個首倡的科道言官似乎也是被這位小皇帝給擡得飄飄然,個個都自以爲是張璁桂萼第二,和閣臣天天鬥****鬥,可申時行王錫爵這些人一個都不是省油燈,萬曆皇帝到頭來根本就沒能護住這些人,最後捧得高摔得狠,沒幾年幾個人就因爲壽宮事件被閣臣算計栽了個狠跟頭,遭到了左遷,仕途一個賽一個蹉跎。
而想學嘉靖皇帝,通過清算張馮這件堪比大禮儀事件建立自己班底的萬曆皇帝,也在和士大夫的鬥争中徹底落在了下風,否則後來立個太子沒成功就二十年不上朝,至于嗎?
如果換成嘉靖,要立太子,隻要以皇後無嗣,直接廢了王皇後,立鄭貴妃,然後把自己的愛子冊爲太子,這不就成了?
至于說什麽立太子是拗不過慈聖李太後……簡直荒謬,清算張馮,李太後沒辦法,萬曆二十年不上朝她也沒辦法,足可見早先不過是因爲内有馮保,外有張居正,這才能擺太後的威風,失去了這内外二相之後,不過尋常婦人,所謂太後威權隻剩下了一張皮。所謂立太子之功,也隻是萬曆在被外臣逼得早已經心志動搖時,她推了一把,又哪裏真能影響皇帝?後世還有人振振有詞說萬曆皇帝後期不上朝卻能掌控朝政,那簡直是給這位臉上貼了太多金子。
連自己想用的臣子都保不住,連自己想立的太子都立不了,重用稅監橫征暴斂,更是慣得士大夫把精力都放在了黨争上頭,這不是明亡于萬曆是什麽?
投靠這種皇帝,把這種皇帝當成一心一意侍奉的主君,然後到時候被用完了就扔,他是不是腦殘了?
至少張居正也好,馮保也好,對于堅定站在他們那一邊的官員,那叫一個提拔維護得不遺餘力,除非你自己作死!
然而,朱翊鈞到底已經派人來頒賜示好,汪孚林知道,自己要是一點表示又或者動作都沒有,這卻也是不行。于是,他轉頭前往都察院正堂去向陳炌複命時,他就沖着門前“正好”溜達過來的都吏胡全使了個眼色,示意其在門口幫自己看着點,随即方才跨過門檻進去。
果然,沒搶到和司禮監未來之星田公公套近乎機會的秦一鳴大概覺得留在這沒意思,食盒帶回去還能向别人炫耀炫耀,已經離開了,這會兒正堂中隻剩下了陳炌這位總憲大人。而汪孚林在簡短禀報了一下田義已經帶人前往吏部頒賜的消息之後,便鄭重其事地對陳炌做了一揖。
摸不着頭腦的陳炌愣了一愣,見汪孚林竟是一躬到地沒起來的打算,連忙離座而起,非常禮賢下士地去把人攙扶了起來,嘴裏埋怨道:“你這是幹什麽?我向來不把你當成外人,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突然行此大禮?”
“總憲大人,有件事想來您應該是知道的,當年我考中進士之後曾經惹出了不小的風波,那時候我曾經當衆對人說,絕不進都察院。”
那段往事在汪孚林初進都察院的時候常常被人拿出來當成攻擊的手段,但如今随着他這個掌道禦史已經當了一年,成績斐然,戰果輝煌,早就沒人把這個當成一回事了。所以,陳炌聞言很是不以爲然,可還不等他出言安慰,汪孚林卻是又話鋒一轉。
“所以,我和總憲大人說一句掏心窩的話,我其實一直沒把都察院當成常待的地方。而且我曾經在元輔面前幾次三番請辭禦史,就是覺得人人都認爲我不配呆在這位子上,我就索性不幹了。但是,我現在不這麽想了。”
陳炌吓了一跳,等聽到最後方才松了一口氣。他非常順理成章地想到了剛剛田義親自來賞賜甜食,當下笑道:“科道言官本來就是近臣,旁人求之而不可得,你可要珍惜這樣的機會才是。隻要你還是像從前這樣兢兢業業,像今天這等賞賜,日後也是不會少的。”
“賞賜恩寵尚在其次,而總憲大人素來對我器重愛護,如此上憲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我又非木頭人,哪能不銘感五内?”
陳炌聽到汪孚林把自己擡到比天子寵信更高的地位上,即便一大把年紀聽多了各式各樣的阿谀奉承,可他此時還是覺得通身毛孔仿佛張開一般舒爽。
因爲一個平時很少奉承的人開口逢迎,那種成就感卻和一般張口就時高帽子的人截然不同!
“你素來能幹,我身爲左都禦史,賞識賢能自然是應有之義。”
“之前我和陳三谟針鋒相對,這次又和秦掌道一塊捅了馬蜂窩,如果不是有總憲大人的支持,斷然不會有如今這樣的結果,我真不知道如何感激是好。前些日子有傳言說,吏部文選司員外郎即将任滿,我隻要去争一争,興許把握不小,我原本有些心動,畢竟,王少宰和我素來有些交情,可想想我這掌道禦史才當了一年,若是朝秦暮楚,好高骛遠,豈不是對不住總憲大人這麽長時間來的一番維護之心?”
陳炌還是第一次知道,汪孚林竟然動過去吏部的主意,吃了一驚的同時又有些懊惱,可汪孚林明明白白吐露出來,又暗示會緊跟他這個左都禦史,繼續留在都察院,而不是去投奔一直兩邊走動勤快,關系很好的王篆,他終于抑制不住驚喜,哈哈笑了起來。
被人當成一尊可以倚賴的靠山,感覺真不壞……更可貴的是汪孚林這麽個下屬還一貫很得張居正青睐!
“好好好!”陳炌眉開眼笑地扶着汪孚林的雙臂,把人按在椅子上,這才背着手說道,“要是吏部真的搶人,我和大王小王去争,一定把你留下!等元輔一回來我就去說,都察院怎麽能少得了你這麽一位戰将?你盡管放心,禦史雖說官品低,但隻要轉過兩三個道任掌道禦史,那麽回頭驟遷少卿不在話下!”
當汪孚林連聲道謝後,告退離開正堂的時候,他看到胡全侍立在門外,臉上卻有些失魂落魄,見他出來方才一個激靈挺直了身子,他就徑直走過去問道:“剛剛我對總憲大人說的話,除了你沒别人聽到吧?”
“絕對沒有。”胡全立刻死命搖頭,随即小心翼翼地問道,“汪爺,您剛剛說的是真的?”
“你既然聽到,就該知道是真的,我還能在總憲大人面前信口開河?”汪孚林說完就似笑非笑瞥了胡全一眼,“隻要沒什麽意外,我還能給你撐腰幾年。”
胡全見汪孚林撂下這話便揚長而去,登時如釋重負。這麽一位背景深厚,手段厲害,還在都察院頭号人物陳炌面前吃得開的掌道禦史若能在都察院多呆幾年,他确實就可以一直橫着走到離役了!
隻有汪孚林自己知道,今天這番表态,他不完全是剛剛被田義轉述的小皇帝心意給逼出來的,而是他隐隐覺得,吏部文選司也許是一等一的肥缺,卻并不是最好的選擇。
文選司那邊掌管用人,自己用賢能,賢能未必感激自己,自己用小人,那得被清流君子噴到死。而更多的時候,他得仰承上官的意思來铨選用人,自主性比在都察院還要不如!其實如果不是張四維尚未幹掉,張居正又即将推行丈量田畝,賦役折銀等等新政,這時候放出去當個知州之類的主司,那才是最最美好的。所以,計劃趕不上變化,他隻能對不起王篆一番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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