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并沒有注意到他這個距離太遠的小人物,但張宏卻仿佛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朝他看了過來,讓人難以察覺地微微颔首。
盡管汪孚林無法從這個微笑的動作中察覺到張宏究竟做了些什麽,今天會有怎樣的結果,可是,他本來就沒有把希望寄托在張宏身上。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這種地位,一直就是很微妙的,就和後世的二把手往往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樣,這年頭的二把手就更加悲苦。張居正曾經是怎樣又用呂調陽又防呂調陽的,馮保就是怎麽對張宏的,絕對不會有什麽例外。
所以,當馮保開口時,第一次參加這種小規模朝議的汪孚林,便眼觀鼻鼻觀心做恭敬順服狀,隻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聽着馮保的發言。
“早上司禮監陸續派人前往六部都察院知會各位大人,道是昨天晚上内閣出了點小小的變故,其中應該多爲語焉不詳,就是因爲私下裏有交情,略微說過幾句的,想來也不包括其中細節。”
馮保說着微微一頓,仿佛是在查看衆人的反應。可在場的人,包括汪孚林這看似二十出頭,實則早已滿心滄桑的後起之秀,全都是官場上的老油子了,哪裏會露出半點破綻,因此他很快就繼續往下說道:“元輔張先生回鄉葬父隻不過一個多月,諸位精誠合作,力求穩定,奈何卻有人在外散布緻仕閑住的前首輔高拱的文稿,胡言亂語說隆萬年間事。若是單單如此,廠衛暗中偵緝,把某些閑言碎語掐滅也就算了,奈何内閣竟然也有人摻和其中。“
他一下子提高了聲音,語氣和嗓音都變得有幾分尖銳:“竟然有人買通在内閣中執役的小火者,向三輔張閣老送揭帖,邀他拿出家中秘藏的高拱文稿,圖謀元輔張先生。三輔張閣老驚怒之下,氣得發病昏了過去,這才有中書舍人聞訊奔赴司禮監告警……”
雖說馮保繪聲繪色描述着張四維在發現揭帖之後是如何驚怒交加,如何辨明清白,如何要求司禮監徹查宮闱,那始作俑者的小火者如何撞牆自殺……但在場衆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兩件事情上。第一件,便是馮保聲稱張四維因爲身體緣故,不能理事,請求告病緻仕;第二件,就是馮保要整肅宮闱,窮究幕後黑手;而第三件,便是把矛頭對準了高拱!
對于那段隆萬之交權力更疊的公案,哪怕在場不少人那時候都不在京城,而在外任——汪孚林當時更隻是還未考中舉人的菜鳥小秀才一隻——可是,高拱也好張居正也好,當時一個首輔一個次輔,再加上如今權掌司禮監的馮保,這些恩怨情仇流傳已久,哪裏能禁絕人言,誰能不知道其中那點玄虛奧妙?
可知道歸知道,這時候要做出什麽樣的反應,那卻是一件非常棘手的問題,最最重要的是,今天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那便是張居正不在!
能夠和司禮監掌印這一内相抗衡的隻有外相,可外相之中的第一人,也就是内閣首輔卻不在場,那麽,是否該抗争,由誰打頭,這便成了一個棘手的難題。
馮保再次掃了一眼衆人,目光在汪孚林身上停留了很久,見這位往日面對這種場合往往會言語如刀異常活躍的掌道禦史站在最末尾,赫然嘴巴緊閉不吭聲,想到徐爵早上禀告昨夜奉命派人去試探汪孚林,發現人哪怕聽到錦衣衛深更半夜在外頭走,仍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樣子,他心裏便再無猶疑。
看來此事真的和汪孚林沒關系……之前那場科道争端,估計隻是汪孚林幫着新官上任威望不足的左都禦史陳炌立威而已。
他正這麽想,突然隻聽得下頭傳來了一個極其突兀的聲音。
“馮公公如此說,恕下官不能苟同!”
除了張居正,馮保一向很少親自和文官打交道,一來是爲了避嫌,二來也是因爲首榼等同于首揆,他犯不着自降身份。所以,當看到說出那硬梆梆的不能苟同四個字的,赫然是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谟,他登時臉色鐵青。
然而,陳三谟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又已經趁着上午那僅有的一點時間去各部奔走聯絡過了,這時候他便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有道是無風不起浪,馮公公因爲此事整肅宮闱,這是内廷的事,下官和諸位大人身爲外臣,自然不敢置喙。可三輔張閣老乃是元輔臨走時,親自舉薦主持内閣事務的,昨夜理應不過是乍然受到驚吓,這才一時驚怒以至于身體不适,哪裏就真的不能理事了?”
陳三谟斷定馮保恐怕也沒有什麽确切證據,所以不敢明目張膽地往張四維頭上扣屎盆子,否則隻消像當初處置高拱一樣,一道旨意直接讓張四維緻仕閑住就完了,何至于要放到朝議上來說?馮保不過是希望大多數人能夠支持此事,維持一下自己這幾年來還算不錯的好名聲而已。
所以,先是抛出了第一個理由,他就繼續說道:“而高新鄭公之事,細究之下同樣不無存疑。三輔張閣老從前和高新鄭公有私交,這是人人皆知的,家中若有高新鄭公文稿,那也并不奇怪,必定是有興風作浪之人知道兩者之間還有來往,故而這才故作揭帖,令人送入内閣張閣老處,想要渾水摸魚,卻不防爲的馮公公及時發現。因爲此事整肅宮闱,乃是應有之義,可若再窮究高新鄭,安知天下人怎麽議論?”
“正因爲元輔不在,朝局方才應該以穩定爲上,與其在這時候窮究高新鄭,不如令新鄭縣以及開封府嚴加管束,這才是正理。”
陳三谟一口氣說到這裏,見馮保臉色鐵青,知道自己此番算是得罪了這位權閹。然而,身爲文官,他又不是張居正這樣的首輔,能夠犯顔直谏司禮監掌印,卻也是科道言官的一大成就,所以他在心裏使勁安慰了自己一下,便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去遊說過的其他幾人。然而,發現工部尚書李幼滋和禮部尚書潘晟竟然在自己的目光注視下不自然地退縮了,他登時心裏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都已經是官當到尚書的人了,竟然還會怕馮保嗎?之前都說得好好的,此時怎麽就退縮了?
就在陳三谟近乎用祈求的目光去看吏部尚書王國光時,王國光巋然不動,心驚肉跳的他卻聽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陳都谏這話,有一定的道理。”
話雖說得模棱兩可,但開口的竟然是汪孚林,這便吸引了衆多的目光。畢竟,張四維和汪家伯侄倆的仇,那根本就不是秘密,而且汪孚林當初還因爲汪道昆在廷推兵部尚書的時候和稀泥,因此憤而大吵一架,伯侄倆至此反目,到張居正奪情時更是幹脆完全翻臉,這其中不無王崇古張四維舅甥的關系。可是,幹巴巴來了這麽一句之後,汪孚林卻似笑非笑地看着陳三谟道,“不過,陳都谏說出的話,一向都是這麽有道理。”
陳三谟原本已經有了幾分退縮的意思,可被這似是而非的話一擠兌,他隻覺得心頭迸發出一股說不出的怒火,竟是大喝了一聲。
“汪孚林,事關朝廷大局,你指桑罵槐什麽意思?你若還是執著于那點私怨,如何對得起元輔傾力栽培?我剛剛所言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并沒有半點私心……”
“是啊,沒有半點私心。可我怎麽聽說,當時廷議都察院試禦史留用之事的詳細記錄,三輔張閣老在和你談過之後,好像已經快馬加鞭給元輔送去了。”
“你……你隻求一時快意,翻覆元輔之本意,還怕人告狀嗎?”
“自然不怕,我隻是提醒陳都谏,您這标榜沒有半點私心,有點言過其實而已。”
眼見得汪孚林和陳三谟竟是就這麽彼此瞪眼睛,針鋒相對了起來,衆多官職遠在他們之上的高官們登時面面相觑,大多數人都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這好像……歪樓了吧?
衆人之中,相對比較熟悉汪孚林的王篆和張學顔,更是面上露出了幾分異色。王篆隐隐感覺汪孚林是故意胡攪蠻纏,岔開話題;而張學顔卻認爲,汪孚林是在故意激怒陳三谟,讓其露出更多的破綻,給自己制造進攻的機會。可是,他們倆畢竟是侍郎,陳三谟和汪孚林一個是給事中,一個是禦史,合起來便是科道,所以身爲低品官卻能夠搶在衆多大佬面前開口,他們卻不好如此赤裸裸地搶着發言。
而禦座上的朱翊鈞,卻饒有興緻地支着下巴,覺得今天這本來很沒意思的朝議有了點意思。他對張四維這位三輔并不算太熟悉——當然這隻是相對于張居正而言,因爲張四維固然偶爾出席日講,經常出席經筵,但單獨和他相處的機會是相對少的——可這并不意味着根據馮保的指證,他就能滿不在乎地把這麽一位閣老趕出朝廷。高拱這個人他都已經不大記得了,馮保說其如何跋扈等等他都沒有實感,相對來說,他對于整肅宮闱這四個字反而非常敏感。
因爲一年前,乾清宮才剛被整肅過一次,他身邊熟悉的面孔幾乎被一掃而空,就連張鲸和張誠也幾乎不能幸免!
就在他微微走神之際,卻隻聽到兩三個回合下來,再次占據上風的汪孚林開口說道:“皇上,臣剛剛就說了,陳都谏所言幾條,臣認爲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高新鄭公已經是緻仕閑住多年的人,如今再揪出來,旁人隻會覺得奇怪,本着新鮮感和探究的心思,他從前的文稿也好,現在的文稿也好,反而會引人注意。可是,令新鄭縣令又或者開封知府嚴密管束高新鄭公,請問陳都谏,你讓知府和縣令這兩位用什麽理由來管束一位緻仕閑住的前首輔?”
不等陳三谟回答,汪孚林就搶着說道:“一切以朝局穩定爲上,這自然是一點都沒錯。可既然如此,嚴密管束這四個字就毫無意義,更會适得其反。但是……”
汪孚林突然來了個轉折,頓了一頓方才繼續說道:“三輔張閣老告病請求緻仕之事,确實值得商榷,畢竟,次輔呂閣老如今已經屢次告病,奏疏也累計都快上了七八次,怕是留不住了,如若張閣老也如此,外間傳言隻怕更會喧嚣塵上。臣和張閣老确實有龃龉,就是陳都谏剛才說的,那是私怨,臣當然不會因此廢了公義。然則,留他,是皇上明察秋毫,認爲張閣老恐怕遭人算計,就此放歸實在不公。不留他,是皇上體恤張閣老身體有恙,不适合再操勞。”
朱翊鈞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咀嚼着這最後半截話,終于隐隐體會到,身爲一國之君的特權。那就是他的一句話會被賦予多種诠釋!
“至于整肅宮闱,這是皇上一言可決之的事,臣和陳都谏一樣,不敢置喙。”
然而,陳三谟之前說那是内廷的事,汪孚林卻說是天子一言可決之的事,這明顯的差别,便注定朱翊鈞聽在耳中的感覺截然不同。可更多的人在意的,隻是陳三谟和汪孚林在一番猶如少年賭氣吵架的争論之後,卻殊途同歸似的表示了對馮保提議的反對。
聽出這一點的馮保自然面色陰沉,可科道兩邊的态度也終于撬開了其他人的嘴,他就隻見工部尚書李幼滋也站了出來,義正詞嚴說了一大通話,言下之意不外乎是高拱已經過氣,再追究不妥。這位當初就曾經在王大臣案上支持快刀斬亂麻,不要牽連高拱,但所謂的态度,也隻是私底下對張居正谏言,并非在明面上站出來反對高拱,今次也算破天荒了。
李幼滋之後,便是潘晟,潘晟之後,竟是王國光!
面對這樣的情景,馮保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無限惱怒,可等到殷正茂、陳炌、王篆、張學顔、曾省吾,或委婉,或直接地表明了态度之後,他方才意識到,張居正不在,外朝這些文官全都和自己不是一條心!
同樣覺察到這一點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心裏卻有些莫名的高興。雖則直到這場莫名的朝議以一種莫名的結果結束時,他這個皇帝都沒有說上一句話,可并不妨礙他在起駕回乾清宮時,心中生出了一絲小小的雀躍。
而徑直回司禮監的馮保,在公廳門口見到自己的掌家内官張大受時,臉色就不那麽好看了。等到他落座之後,跟進來的張大受侍立在他身邊,卻是深深躬下了身子,貼着他耳邊說道:“公公,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谟,早上在得知朝議的事情之後,就先後去拜見了李幼滋、潘晟、王國光。”
砰——
馮保重重拍了一記扶手,繼而就冷冷說道:“朝議結果他們占優又如何?傳話徐爵,讓他給我盯緊今天參加朝議的所有人!”
他執掌東廠已經有十餘年了,這十餘年來,收集的官員劣迹還少嗎?平日裏隻不過是給彼此都留個臉面,相見好做人,可現在一個一個趁着張居正不在,就不把他放在眼裏……老虎不發威,當他是病貓!
PS: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