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即便是吏部的大考,參照的也是都察院小考的成績,然後按照由來已久的各種标準,定出上中下三等。上中兩等則可以留在都察院,轉爲正式的監察禦史,而下等就要被退回吏部重新選官。說歸這麽說,一旦攤到下等,日後就慘了,這種禦史試用期的考較都要到下等,也就意味着接下來十有八九可能被選到犄角旮旯去擔任縣令,又或者甚至是被發配到哪裏擔任府學教授。總而言之,前途一片灰暗。故而小考之中,一大群試禦史無不拿出了渾身解數。
這一日都察院的小考,上午包括律例和判例在内的理刑類考核,下午則是由掌道禦史掌握的個人考評,這是要最終進呈吏部的。前者是整整兩個時辰的書面考核,左都禦史陳炌親自坐鎮作爲主考官,又選了兩個掌道禦史作爲副主考,總共試禦史也隻二十,每人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雖說不用像科場那樣抄檢,可三個考官盯二十個考生,哪裏還可能作弊?更不要說,陳炌也許會老眼昏花,陳炌選出來的汪孚林卻從來都是一雙利眼!
而汪孚林上次監臨廣東鄉試,那是在小樓裏頭呆足了那麽多天,根本沒有下場巡視,說是考官之一,卻和眼下截然不同。而和他搭檔的另一位副主考四十來歲,長了一副不怒自威的禦史臉,卻沒有四處走動,而是如同鎮場子的神佛一樣,在居中位子上陳炌的下首一坐,竟是打算就這麽直接耗上兩個時辰。和對方相比,汪孚林卻是随處亂轉,可那五個隸屬于自己下轄的試禦史,他隻是間或瞟一眼,反而對其他人關注頗多。
就這樣兩三圈轉下來,他已經心裏有數。要說因爲别的道都是老人帶新人,唯有他這裏最倒黴,完完全全都是自己一手帶的,最初是累了點,但有一點好處,那就是他說一不二,布置下去的三十卷大明律,以及從刑部大理寺順來的各種判例,五個試禦史三天兩頭要接受口頭考問,故而在他建立起絕對的權威之後,他們自然不敢陽奉陰違,說什麽做什麽。眼下這一份卷子,他一眼掃去便覺得很有把握,看過五人答題狀況後,那就更加不覺得有問題了。
而相形之下,其他的試禦史就表現各不相同。有人看似奮筆疾書把握滿滿,卻在答卷上炫文筆,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有人咬着毛筆杆子在那神遊天外;更有人在這絕對稱不上熱的天氣裏,額頭大汗滾滾……他就弄不懂了,分明早就知道眼下是決定人生命運的試禦史小考,既然連鄉試、會試、殿試這種魔鬼考試日程都已經過來了,怎麽會在這種小考中應付得如此吃力?隻要真正用心,那比四書五經八股文可容易多了!
當然,也不是沒有和王學曾等人一樣信心十足答卷流暢的人,可汪孚林暗中數了數,約摸也就是七八人之數。就算是他到現在其實也不怎麽待見的王繼光,單論理刑水平,也比其他那幾個狗屁不通的貨色要好得多!想到陳炌之前對他說過,此次試禦史考核完能留下的名額,估計也就是十個人,他雖說早就下定了決心,非得把自己廣東道的五個名額争下來不可,但名額有限的問題還是一個大問題。!
整整兩個時辰的考試時間,原本的規矩是隻供應茶水,不供應點心,但陳炌新官上任沒多久,再加上汪孚林在他耳邊鼓吹過人性化,所以二十個試禦史,每人在考試期間不但得到了一壺茶,還有一個都察院大廚房裏做出來的芝麻燒餅。隻不過,提早考完又或者有閑情逸緻喝茶啃燒餅的,都是遊刃有餘的人,其中隸屬于廣東道的五個試禦史最最顯眼。可苦苦奮戰的其他人在間或幽怨地掃一眼他們之後,卻沒人會覺得是汪孚林幫下屬作弊。
因爲此次小考出題的,是整個都察院人盡皆知,和汪孚林最不對付的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
汪孚林想也知道,秦一鳴出題的時候怎樣咬牙切齒。因爲這位湖廣道掌道麾下,原本還有一個試禦史,後來那個倒黴蛋卻報了丁憂回去守孝了,自然而然秦一鳴手底下就沒了試禦史這種屬性的官員。至于要把題目漏給其他道的試禦史做個人情,也不是不可以,但陳炌再次聽從了汪孚林的建言,直接把人提早三天關在自己的直房裏出題,剛剛發卷子都是讓秦一鳴親手,免得這家夥懷疑洩題,連這最後一絲可能性都給杜絕了。
所以,當汪孚林剛剛開考時才拿到樣卷後,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難爲這位掌道禦史從犄角旮旯裏頭搜出來那麽多律例!更難爲今天某些倒黴的不熟悉某些業務的試禦史們!
當一聲清脆的雲闆聲響起,無論早就完成卷子在等候結束的人,還是苦苦思索想着盡量把卷子填滿一些的人,全都長長舒了一口氣。汪孚林和另一位副主考親自去一一收了卷子,随即整齊地碼放在了左都禦史陳炌的面前。爲了表示公允,陳炌早已經當衆發話,所有的卷子都由他親自評點,原本送吏部,而後謄抄一份抄本留檔,可供都察院所有監察禦史查閱。在這種少有的嚴格把關下,試禦史們也隻能眼睜睜看着陳炌将一大摞卷子卷起來抱了走。
沒有人懷疑陳炌能不能在一天時間内将這二十幾份卷子批答出來,畢竟,這都是有相對标準的答案,至于遣詞造句之類,雖說也有相應加分,可你要是啥都不知道亂答一氣,卻也是絕對不可能過關的。就好比當年白居易的百道判固然成爲人手一卷的範文,可要是沒研讀過唐律疏議,縱使那時候還風流倜傥的白居士寫得再天花亂墜,能以高分通過那時候大唐比進士科還難,不必守選就可以直接當官的書判拔萃科?
試禦史們神情各異地出場散去,而跟在汪孚林身後,那表情不說自信滿滿,至少是從容自若的五個人,自然引來了不少人的圍觀。自來新進士便進都察院試職,這是比六部觀政主事還要更加引人矚目的俊傑,隻不過這一次俊傑太多,反而讓人忍不住想要雞蛋裏挑骨頭。因此,眼瞅着汪孚林那一行人進了廣東道和福建道公用的那個院子,便有别的監察禦史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還不是好運,要是換一批人跟了汪掌道,說不定這時候神氣活現的就成了别人!”
“這話就不對了。當初看到廣東道常常加班加點,各種活計分派到五個試禦史頭上的最多,三天兩頭被别的掌道找茬,就算汪掌道能扛,底下人也平白無故多了不少事,多少試禦史在背後幸災樂禍?”
“就是,别看那時候王繼光彈劾了南京守備太監孟芳之後,被六科廊的給事中抓着小辮子,咱們都察院好些人跟着捋袖子上,科道大戰了一場,可事到如今你們沒品出是怎麽一回事?不就是次輔呂閣老和三輔張閣老,各自動用對方的門生狠狠打了一架?王繼光當初還有膽子說他對汪掌道不服氣,可現在你看看,這幾個月,他這渾身是刺的刺頭簡直被捋平了。”
“而且,跟着這麽一位掌道大人,風險和風光都有,日後如何,誰能說得準?”
“最重要的是,汪掌道眼睛裏不揉沙子,分到他那裏的五個人,這一年下來,哪個不是瘦了一圈?”
要是背後被人議論真的會不停地打噴嚏,汪孚林這會兒就别想直腰說話了,可他早已習慣了被人背後非議,回到掌道禦史直房的時候,自然是氣定神閑。盡管這會兒距離各道掌道交考評的時辰還早,但他擡手示意衆人坐,就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們應該都很想知道,這将近一年的試禦史生涯,我給你們做了什麽樣的考評。畢竟,那是要吏部存檔,跟着你們一輩子的。雖說你們初來乍到時,熟悉工作時,有過這樣那樣的毛病,但這一年的工作做得不錯。”
汪孚林素來對下大方,這在都察院是有名的,但對于五個試禦史卻也素來嚴格,并不因爲隻比王繼光年長,比其他四人都年少,就和光同塵,而是有批評,也有肯定,但今天這話顯然是定下了考評的總體基調。所以,正襟危坐的五人此時此刻都有些興奮,目光更是絲毫不敢移開半寸。
“這是我早就準備好的考評,你們自己上來領了各自的,看完之後就還給我。”
還有這樣的好事!
此話一出,衆人立時爲之大喜。因爲平素在這廣東道,他們都是按照年齡排座次,這會兒彼此對視一眼後,就立刻按照約定俗成的順序,上前一一把自己的那份考評給領了下來。可細細浏覽下來,他們就發現,他們之前交了自己這一年試職期間的所有工作報告,而汪孚林竟然逐條細細給予了考評,而且連他們某些遺漏的地方,竟也全都替他們增補上了。至于最後那隻有他們自己能看到的總體考評成績,每個人都不約而同長舒一口氣。
“看過了就交回來。”汪孚林笑着伸出了手,等衆人忙不疊地一一交回,他就開口說道,“至于巡按南直隸以及巡按廣東的大差,我已經向總憲大人舉薦了人選。以汪言臣巡按廣東,以馬朝陽巡按南直隸。”
此話一出,被點中的兩人不無錯愕,沒被點中的三人在最初的失落之餘,卻也談不上太沮喪。隻不過,誰都知道王繼光最初是最桀骜不馴的,可也是最早被完完全全收服的。而王學曾算是汪孚林的小半個門生,顧雲程則同是南直隸同鄉。可天大的餡餅最終落在了汪言臣和馬朝陽這一貧一富兩個人身上,後者還是沉默寡言到一整天都聽不見幾句話的人!
至于這樣的對話是否會傳揚出去,大家卻是絲毫不擔心,因爲此時此刻門前正守着鄭有貴——誰都知道汪孚林是強硬地頂回了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的提議,将都察院中這些沒有編制的吏員都留了下來,鄭有貴可說是鐵杆的汪派——而隻要過了今天,等吏部那邊大考的結果出來,再有人在外說什麽,那就絲毫不用擔心了。最重要的是,這将近一年的相處,雖說汪孚林年紀不大,可做官和做事的風格,卻讓他們全都頗爲服氣。
如果硬是要挑,也就隻能說是汪孚林和當朝首輔張居正實在是走得太近了一些,可汪孚林一沒借此炫耀,二沒借此牟利,三沒借此壓人,縱使是五人當中頗有日後的硬骨頭清流君子,卻也不能就此抨擊什麽。
當一一告退的時候,留到最後才走的王繼光猶豫了一下,還是趁着别人都出門,飛快地說道:“掌道大人,從前我年輕氣盛不懂事,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寬宥我一次,我不該……不該私自入直房,看到了您寫的東西就據爲己有。”
以王繼光的性子,說到這份上已經是極限,臉上赤紅的他接下去讷讷難言,再也說不出什麽來,長揖施禮後就逃也似地出了屋子。
面對這一幕,汪孚林忍不住嘿然一笑。他是從沒指望王繼光會因爲當初的行爲悔過又或者是道歉,如今這小子在眼下這種時候說出來,潛台詞不言而喻,不過是怕他在考評的時候挂羊頭賣狗肉而已,算不得真心忏悔。可是,他既然放出風聲去自己廣東道的人一個都不能少,也就懶得把王繼光涮下去。
畢竟,好歹王繼光之前還和王錫爵打了一架?
等到傍晚時分,陳炌那邊閱卷完畢,汪孚林又從都吏胡全那邊得到了消息,就将五個人複又召了過來。當他說出衆人成績的時候,屋子裏先是刹那的寂靜,緊跟着,最沉不住氣的王繼光就大聲笑道:“咱們廣東道這下可是出大風頭了!前五全是咱們的人,多虧掌道大人從一開始起就讓咱們熟悉那些刑名律例判例,這次的卷子又出得刁鑽,誰能及得上常常輪到去理刑的咱們?”
“這名次還沒公布,你們都記在心裏就行了。”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分明透露出他那極其不錯的心情,“其餘十二道的掌道禦史可不像我這樣好說話,更不會幫試禦史去總憲大人那兒打探什麽成績,你們别去刺激了那些可憐的同僚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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