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他勸劉應節的那話,說得好像是刑部沒了劉應節,刑部就沒做事人似的,這位剛上任的新官若知道,肯定高興不到哪去!
可王篆又不是無孔不入的錦衣衛和東廠探子,汪孚林在劉家說了點什麽,他哪知道。他隻曉得因爲汪孚林客客氣氣幫他在張府門上通報了一聲,緊跟着他見到了張嗣修,再緊跟着……他便很可能成了張居正居喪以來,第一個見到張居正的人!而且,他第一次和張居正有了單獨面對面深入交談的機會,由此交換了政治主張,說到投契時,張居正竟然對他大起知己之感,直贊他是天下大才。轉瞬之間,自己就從南京調到了北京,官居刑部侍郎!
從正四品到正三品這個坎,從來都不是那麽好過的,他卻輕輕巧巧一躍而過。而且,看起來這并不是終點,而隻是一個開始!
所以說,對于給自己創造了這麽個機會的汪孚林,他怎麽能沒點發自内心的感謝?
“少司寇。”汪孚林吃驚之後,這才發現自己身邊沒啥人,大多數人都早已走遠,他就比較随便地對王篆行了個禮道,“可是有什麽吩咐?”
“我如今又不在都察院,哪會有事吩咐你一個掌道禦史?”王篆說到這裏,卻是和汪孚林并肩前行,半點沒有前輩上官的架子,嘴裏卻低聲說道,“我之前就擔心今日會行廷杖,到那時候首輔大人就真正被架到火上去烤了,總算如今還算好……皇上末了那番話,卻是警告了那些還想上書的人。”
“日後若還有人就這件事情上書,隻要在通政司裏換一兩個嘴緊的,保證某些奏疏悄無聲息送進内廷,回頭直接發落,隻要奏疏抄不出來,誰知道他們到底犯了什麽?看他們怎麽求直名!”
汪孚林最初聽着倒覺得王篆這人眼毒心明,可聽到最後他就覺得不對了。他汪孚林好歹是禦史啊,沽名賣直那不應該是通病?王篆這個才剛剛當過右佥都禦史的在他面前說這話,是不是嘴巴太大了?還是說……張居正真的和這位如此關系密切,竟然将他說過的話也給抖露了出去?
王篆卻沒注意汪孚林那有些發黑的表情,甚至沒覺得自己剛剛指摘某些清流求直名有什麽不對,而是一路走一路繼續說道:“元輔對我說,科道言官多的是這種德行的人,要不就是仰其鼻息攻谮他人的逐利之徒,像你這樣肯做事的人很少。我看到都察院此次報上來三法司理刑的名單,怎麽你這個通讀三十卷大明律的人竟然不出面了,隻推兩個新人出來?”
意識到張居正并沒有賣自己,嘴還是挺緊的,頂多就隻誇贊了自己幾句,汪孚林這才松了一口氣,少不得說了些培養新人之類的理由。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王篆竟是絲毫沒接他這話茬,而是淡淡地說道:“全都是新人,萬一出纰漏卻也不合适。都察院之前大換血人盡皆知,新人既多,又要多加錘煉,再多加你一人從旁監督也不爲過。你若是覺得不便,來日我請了大司寇,去對陳總憲說話。”
這人也太強勢了吧?
汪孚林沒想到王篆直接把自己的主就給做了,登時有些頭疼。可這又不是什麽值得争的事,他沒走兩步就把主意打定了,當下隻能無奈地接受了王篆的建議,卻攬下了事來,承諾主動去對陳瓒說。可是,接下去不過又走了幾步路,他就隻聽得王篆開口問道:“陳總憲近來身體可還好?”
說到陳瓒,汪孚林頓時猶豫了一下,随即搖搖頭說:“陳總憲年紀大了,那些繁重的事務壓得他有些吃不消,如今是十三道掌道禦史輪流入值,輔佐總憲大人處理常務。”
王篆卻聽張居正隐晦地提過一句,打算讓汪孚林幫着陳瓒多處理一些日常事務,在都察院中進一步樹立權威,而他在都察院中也有幾個熟人,卻聽說十三道掌道禦史輪流入值的建議,就是汪孚林本人提出的,心裏不禁更是對這個年紀輕輕卻胸有溝壑的掌道禦史刮目相看。畢竟,張居正也許是好意,但太過強勢,容易讓外人不舒服,可汪孚林這麽一折衷,十三道輪番上陣,汪孚林就算年輕資淺,夾雜在其中,那也是一丁點都不顯眼了。
出了長安左門,因刑部和都察院原本就在一個街區,王篆又相邀同行,汪孚林不好拒絕,便繼續與其一路走。盡管這不是在宮裏,但因爲路上行人比宮裏更多,更肆無忌憚,因此兩人的話題反而縮小了,隻局限于家庭這個範疇。言談之間,汪孚林已經真真切切地察覺到,王篆顯然有和自己結交的意思。盡管有些意外,可送上門來的橄榄枝,他當然不會愚蠢到不接住。畢竟,在先後失去了譚綸和汪道昆的庇護之後,他也确實需要盟友。
之所以他在都察院隻招攬那些低級的吏員,卻從來沒打過那些同品級禦史的主意,甚至連歸在自己名下管轄的那些試禦史也不假辭色,就是因爲在都察院那一畝三分地上,同僚大多數都是競争對手,又很難對他這個年輕資淺的服氣,他幹嘛去費力不讨好?
當然,隐隐之中的另一個原因便是,他一直都沒把都察院當成長留之地。而且,都察院是大佬的自留地,言官要麽自诩風骨,要麽依附于朝中大佬,他算哪根蔥?
既然是一個要結交,一個願意結交,從長安左門到刑部和都察院那一路上,一老一少自是相談甚歡。當官十幾年的王篆走南闖北,閱曆豐厚,可發現汪孚林小小年紀考中進士,竟然不是個書呆子,同樣眼界很廣,懂的門道多,那就興緻更高了,原本那幾分折節下交的意思漸漸也沒了,到最後終于要各進各的衙門時,王篆甚至還笑着邀約休沐日再會。雖說汪孚林沒啥不願意的,可轉念一想,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之前住的那宅子是随便置辦的,正好左鄰右舍搬走,我就買了下來,這些天家裏正整修房子,下一個休沐日,我一個至交好友,六科廊戶科給事中程給谏就要搬來和我當鄰居,所以恐怕走不開。倒是少司寇如果能夠屈尊莅臨寒舍溫居,随便給那些書房屋舍拟個字,那就再好不過了。”
嘴裏說着這話的時候,汪孚林忍不住想道,如果汪道昆還在京城,伯侄兩人也尚未“反目”,這種風雅的差事,本來應該是汪道昆最樂于去做的。
王篆自然聽不出汪孚林這話語中微微怅惘,對于這樣的邀約,他初覺得意外,可轉念一想便笑道:“你是汪南明的侄兒,不請幾個同鄉中的前輩?”
“我和伯父鬧成這樣,也怕他們罵我。”汪孚林苦着臉一攤手,随即便不好意思地說道,“程給谏剛剛回京,也沒什麽其他朋友,這點小事更不可能驚動他的嶽父許學士。要是就我們兩個主人溫居,那不是實在太寒碜了一點?”
即便是剛進京,但既然認識并知道了汪孚林這麽個人,王篆也打聽了一下,深知汪孚林從廣東巡按禦史任上回都察院不久,可卻和今科進士中如沈懋學馮夢祯這樣的名士相交甚笃,可如今汪孚林竟開口說請不到人溫居,他不用想也知道,哪怕是張居正授意取在高位的沈懋學和馮夢祯,對于當今首輔奪情也持有不同意見,因此和汪孚林自是有了龃龉。他想想也覺得替張居正不值,自然而然便多了幾分對汪孚林的同情。
“好,等到休沐日,我就過去看看。隻不過,不要指望我和翰林院那位大名鼎鼎的許學士似的,引經據典給你那些屋宅起一堆名字。”
汪孚林沒想到王篆竟然這麽豪爽,直接就答應了,竟是把兩人的關系從剛剛有幾分熟悉的陌生人,上升到了頗有交情這一層次。他愣了一愣,随即趕緊道謝,等到進了都察院大門,他還在心裏想着此番巨大的收獲。
至于站隊不站隊的,早就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内了。有張四維這麽個大敵在,現階段他不抱緊張居正大腿,想方設法把人給打倒,還等日後張四維接替張居正任首輔的時候來清算自己嗎?王篆這種顯然很得張居正青睐,而且官聲還很不錯的盟友,多一個是一個!
往日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便定然沖殺在前的科道言官,此次對張居正奪情事件,挽留的時候争先恐後,可在翰林院和六部先後有吳中行等人上書彈劾之際,他們卻保持着完全的靜默。也正因爲如此,在别人彈劾張居正的同時,首倡挽留的幾個科道自然而然就被掃了進去。可汪孚林因爲隻是截下了汪道昆的私信,回頭把這位伯父給“氣”得告病回鄉,這是人家伯侄之間的事,自然也就輪不到再遭到彈劾了。
當然,其中有幾分是因爲他當初對付彈劾的人那手段厲害,那就不得而知了。
對于如今都察院這一片緘默的氛圍,汪孚林自然也知道那是自己造成了張居正對科道的前後兩次清洗,這才會有萬馬齊喑的局面。而且,也許是因爲皇帝不動廷杖的同時又做出了強硬表态,當這一日傍晚散衙的時候,他也沒聽說都察院有人想要繼續彈劾,又或者爲吳中行等人說情的意思。可他才剛走出衙門,就隻見來接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陳炳昌。
陳炳昌見汪孚林快步過來,立時就湊上前去,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汪大哥,張二公子那邊讓人送了信,說翰林院有不少人雲集在大紗帽胡同張府門外爲吳中行等人求情,還有人不管不顧往裏沖。因爲都是翰林院的同侪,所以他根本不敢現身出來。而且,領頭的是……是詹事府詹事兼侍讀學士,太倉王錫爵。”
“!”
汪孚林此時的表情和心理活動,全都概括在這一個驚歎号裏了,因爲髒字是要和諧的。這次翰林院充當了反奪情的急先鋒,首先出馬的竟然是張居正的兩個門生,有當初遼東巡按禦史劉台的先例在,他可以理解,但在天子做出了如此表态之後,一群翰林儲相們竟然還去堵張家大門,這是不是太離譜了一點?而且,他又不是沒去過張府,那邊不是常常都有錦衣校尉在嗎?不敢打難道還不敢攔,居然要勞動焦頭爛額的張嗣修來請自己?
更讓他抓狂的是,領頭的竟然是王錫爵這不當首輔時最愛刷名望,當上閣老就甩了推薦者,當到首輔更是常常和言官對着幹,連三王并封都做得出來的家夥——當然,王錫爵這首輔水平還是有點兒,可架不住剛愎負氣這四個字也和張居正差不離啊!
他已經得罪了張四維這個異日首輔,再把另一個也得罪成了死敵,他日後的工作量要翻幾倍?而且,好歹王錫爵當初還去送了汪道昆一下,日後很可能還可以在汪道昆起複的時候出點力,現在他一出面,日後這事怎麽整?
“汪大哥,如果爲難的話,要不找個借口,又或者耽擱一下?”
汪孚林聽到陳炳昌這馊主意,頓時沒好氣地搖了搖頭:“行百裏者半九十,連日以來真正能進到張府内中的人屈指可數,再說張嗣修都請了我,我怎麽可能不去?你不用送我了,自己回家去,我這就去張家看看!”
見汪孚林接過缰繩就毫不遲疑地上馬,陳炳昌想追上去,可随即就停下了腳步,心情不禁有些郁結。
他在廣州的時候還能幫上汪孚林一點忙,可到了京師,卻好像根本隻是坐在書房裏而已。可汪孚林對自己卻一向沒得說,之前他甚至還聽到汪孚林私底下對程乃軒提起,要讓他過去給金寶伴讀——說是伴讀,其實不就是蹭許家的那點資源?他怎麽好意思?
就在他猶猶豫豫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了一個熱絡的聲音:“這位小兄弟是汪掌道什麽人?他這是去哪兒了?”
陳炳昌猛然回神,見是一個身穿官服的年輕人,又是從都察院出來,他立刻審慎了起來,拱拱手後就說道:“我是汪爺的書記,汪爺有些事先走一步,我不敢耽擱,想告辭了。”
見陳炳昌避若蛇蠍一般上馬離去,王繼光摸了摸鼻子,突然上前一把搶過自己随從手中的缰繩,竟是騎着那匹騾子就追了出去。自從上次把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給彈劾下來之後,他就在都察院中一下子被孤立了,包括那幾個爲自己說過話的别道禦史,如今竟也不理會自己,他要是不從汪孚林那打開突破口,這一年試職期滿,怎可能再留在都察院?連名聲都沒掙着一點就落得如此下場,他怎麽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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