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呂調陽和張四維立刻上書,援引楊溥金幼孜李賢的舊例,請與張居正奪情,也依舊沒有制止某種勢頭。
因此,既然在家裏堵不到呂調陽,在張居正上書請求丁憂守制三日之後,也就是事實上的首輔去位已三日,按照慣例,内閣僚屬以及翰林院的學士以及修撰、編修、庶吉士們,便有好些身穿禮服前來向次輔呂調陽道賀。盡管這是翰林院和内閣天生親近的特權,但呂調陽還是隻覺得焦頭爛額。
畢竟,他之前才通過鼓動張四維的那些門生上書和自己的門生打擂台,把自己摘幹淨,誰知道張居正竟然會在這種時候突遭丁憂!
他和張居正共事的時間更勝張四維,從拾遺補缺到婉轉勸谏,什麽事都肯做,什麽事都不争,所以他最清楚張大學士府那大門緊閉之下潛藏的訊息。
盡管隻是守制短短兩年零三個月,朝中卻可能日月換新天,張居正會冒那個風險嗎?他放得下那些竭力推行的政令,放得下手中握着的大權嗎?
心中萬分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被人推到首輔的位子上,呂調陽更知道請求給張居正奪情,民間風評會把不孝四個字扣到腦門上,可他實在扛不住某些太熱情的人。因此,他在默默又輪值了兩天之後,便幹脆一道告病請緻仕疏,将内閣事務一股腦兒全都丢給了三輔張四維,自己也回家“養病”去了。
然而,張四維好容易逮到這麽好的機會,将呂調陽完完全全架在了火上烤,哪裏肯接這樣燙手的山芋?呂調陽前腳剛回家,後腳太醫院的太醫們就追過來了。這其中,當然不包括這兩年隻管張居正家中情況,不管外人的朱宗吉。對于這種狀況,呂調陽恨不得當頭一桶涼水澆到底,也省得人家再逼迫上來,可他深知這撂挑子的舉動既然被人擠兌到了如今這光景,就算自己驟生大病,那不過是折騰自己,成全别人,于是也隻能對太醫說了一籮筐好話。
但他終究還是承諾,次日便回内閣理事。可這并不妨礙他回内閣理事的同時,又上了一道請告病緻仕的奏疏。
轉眼便是七日過去。之前王繼光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的大風波,如今卻好似風過無痕,再也沒人提起牽涉其中的那些六科廊給事中以及都察院禦史們。每一個人的眼睛,全都盯着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的反應,全都盯着内閣次輔呂調陽的言行舉止,生怕錯過了這曆史性的一刻。
畢竟,就在張居正聞喪之後第三日,宮中皇帝就賞賜了從銀兩、寶鈔、纻絲、白米、香油到麻布、香燭等一大堆物品,這還僅僅是皇帝,仁聖陳太後和慈聖李太後也都有差不多的賞賜。而在第四日,宮中就派了司禮監太監魏朝護送長子張敬修和幾個兄弟趕回湖廣,隻餘身上尚有官職的張嗣修還在京城。
然而,便是這一天,除卻一部分眼見宮中遲遲不見反應,心中有所猜測,又或者汪孚林這種“未蔔先知”後續變化的妖孽之外,出乎某些人意料之外的奪情聖旨,卻是從宮中直接送到了張府,道是請張居正過七七之後回内閣理事。萬曆皇帝不用别人,親自寫了工工整整的手诏,其中“父制當守,君父尤重”這沉甸甸的八個字,俶爾傳遍滿朝文武,也不知道多少人爲之嘩然。可還不等某些清流将義憤化作實際行動,張居正的《乞恩守制疏》便遞了上去。
對于這種猶如首輔請緻仕時一樣,一再請,一再留,完全是面上功夫的惺惺作态,不少人自然心知肚明。便如張四維原本雖是和呂調陽幫着上書請奪情,但心裏還抱着一絲渺茫希望,盼着張居正銜恨呂調陽,将其一腳踢出去,而後爲了養望,丁憂守制,将首輔之位讓給自己,如今卻已經完全熄了那熱炭團似的心思。
可即便那最美好的如意算盤已經落空,他冷眼看着呂調陽勉力票拟,兢兢業業,精神卻顯然很不好,告病的奏疏一道接一道,他便知道,自己和王崇古之前的謀算就算一度失敗,可張居正喪父卻挽救了這個計劃。
否則,呂調陽又怎會如今日這般,眼看就要失去張居正信賴,甚至還受到宮中太後皇帝以及馮保的疑忌?
而當張居正和皇帝一個堅持要丁憂,一個死活要奪情,這一來一去轉眼便是三個回合之後,之前喧嚣一片的京城卻是詭異地甯靜了下來。給呂調陽去道賀過的捶胸頓足,暗悔押錯了寶;眼看張居正丁憂,就沒再去大紗帽胡同刷存在感的外地進京候選官員懊惱不該算錯了局勢;至于那些因爲張居正的政令而吃過悶虧,摩拳擦掌準備等張居正一走便反戈一擊的某些官僚們,則是更如同蔫了的白菜。
然而,和敢怒不敢言的他們不同,真正的清流君子當中,卻蔓延着一股義憤!
這種情緒,沈懋學和馮夢祯自然清清楚楚地察覺到了,因爲他們也是其中一份子。幾乎和選了山陰令的汪道貫就隻是前後腳,屠隆選了颍上縣令,之前在沈家連續開了幾天的聚會,送其前去山陰就任,隻是因爲張居正喪父,都隻是小規模的七八個人聚聚,有的是同年,有的隻是他們進京之後交的好友,彼此意氣相投,對于首輔即将丁憂的狀況,自然還在私底下嗟歎了一陣。
因爲張嗣修家中祖父新故,而汪孚林之前又在給事中和禦史們角力的風口浪尖,他們便沒有請兩人,誰知道剛送走屠隆,情勢轉眼間便急轉直下。
而在萬曆皇帝第一次下旨奪情時,翰林侍讀學士許國一次遇到沈懋學時,便委婉地說了一番不要意氣用事之類的話,這更讓沈懋學心中又驚怒又惶惑。可這麽大的事情,他隻能憋在心裏,誰也沒說,可每到夜深人靜處就常常放在心中思量。
這一日,眼看萬曆皇帝第三次下旨奪情,他終于忍不住找到了庶吉士馮夢祯。他開口一說出此事,馮夢祯沉默片刻,便低聲說道:“我聽說,汪仲淹今日要啓程前往山陰上任,汪世卿會親自去送他這叔父,我讓随從去打探了,不如我們也去城外湊個熱鬧?”
沈懋學登時臉色大變:“你是說,許學士找我說那些話,是汪世卿……”
“老許在翰林院是出了名遇事不吭聲的人,怎會無緣無故提醒你?别猜了,去找汪世卿問個清楚再說。許學士的兒子和他是連襟,事情肯定和他有關。”
盡管馮夢祯讓人守在汪家門口看着汪道貫那一行出門,可畢竟随從來回通知需要時間,當他和沈懋學出城來到官道邊那送行人常常借用的亭子時,卻見隻有汪孚林伫立在那兒,卻不見汪道貫,仿佛是人已經走了。等到他有些不自然地随着沈懋學上前,汪孚林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卻是笑道:“你們來啦?叔父才剛走一小會。他軟磨硬泡想要等到塵埃落定再去赴任,卻被我硬趕了走,心裏不知道有多不甘心。”
馮夢祯終于忍不住問道:“你說的塵埃落定,是說首輔丁憂奪情?”
“沒錯。”汪孚林絲毫沒有賣關子,直接點了點頭,“我家那位和我鬧翻了的伯父,對奪情心懷異議。”
沈懋學沒想到汪孚林說得這麽直接,呆了一呆後方才驚咦了一聲:“你不勸你伯父,爲何還讓許學士來勸我?”
“因爲伯父官居三品,哪怕因此得罪了首輔,也就是被人尋罪名罷官回鄉,就是最嚴重的處分,也不過罷職回鄉,别人卻還要贊他一聲忠孝。但是,君典你和開之,一個是今科狀元,一個是今科會元,盡管并不是首輔的門生,但你們平日裏可都是稱一聲師相的吧?而且在别人看來,你們能有今日地位,卻是首輔賞識英才。如若你們倒戈一擊,你們覺得,首輔大人會從重,還是從輕發落?”
馮夢祯平日相交皆是自負的名士,可謂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哪曾聽過有人用這樣冷靜的語氣做出這樣功利的分析,一下子便激憤了起來:“那你呢,你身爲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莫非準備緘默不發一言?”
“我當然不會緘默。”見馮夢祯一下子露出了歉意的表情,顯然覺得剛剛那話太沖了,汪孚林卻詞鋒一轉道,“必要的時候,我還會幫着挽留首輔大人。”
“你……”這一次,馮夢祯氣得夠嗆,可沈懋學卻一把拉住了要發火的同年兼好友,看着汪孚林說,“世卿,你我患難之交,又是姻親,你有什麽話還請直說,不用這樣拐彎抹角。我知道你是心懷大志,更不屑高談闊論,要做實事的人。我們可以道不同,但我不希望就這樣起口舌之争。”
沈懋學還真是君子啊,如果不是相識于薊鎮風雪之中,如果不是相知于遼東危難之際,隻怕這會兒這兩個人要和自己割袍斷義了吧?
汪孚林心裏這麽想着,随即笑了笑說:“當初首輔上書請丁憂之初,多少人去呂閣老家中道賀,多少人在内閣中想要挪動屋子和位子,可現在聽說奪情,這批人中可有破釜沉舟,想要上書谏阻的?沒有,這些人早就在家惶惶難安了,我沒說錯吧?”
見馮夢祯冷哼一聲隻不做聲,沈懋學則是一臉的若有所思,他便繼續說道:“如今心懷不平的,不是這些曾經站錯隊的人,而是清流之中自負意氣,恪守禮法的君子,姑且算你們兩個。你們如果真的要上書谏阻首輔奪情,那麽就趁早,現在上書,即便有人會罵你們忘恩負義,但更多的人會在心裏暗自叫好。因爲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哪怕是萬一皇上太後雷霆震怒,動起廷杖,也是敲山震虎,威懾居多。”
沈懋學輕輕吸了一口氣,沉聲問道:“如果落在後頭,那又如何?”
“落在後頭,那就是與先行者同謀,結黨造聲勢,最後很可能拿命換一個正義公道,換一個青史留名了。甚至有人會說,那是眼看前面的挨了廷杖,想要邀名就跟着上!你們想過沒有,就和當初嘉靖初年大禮儀之争一樣,此事能勸得住?如今在首輔大人眼中,有人正打算趁着他丁憂守制,奪其權,毀其政,令他多年心血毀于一旦,你認爲他聽得進去那些忠孝節義的真心勸谏?相反,他隻會覺得是此前鉗制言路還完全不夠,日後隻會變本加厲。”
“須知他一向覺得,隻要目标是好的對的,用什麽手段都沒關系。你們總應該聽他平日說過,爲人臣子者,當首要爲國家計,可不拘小節。”
馮夢祯隻覺得自己第一次認識汪孚林——即便他确實打算勸阻張居正奪情,當然沒那麽直接,而是打算去先勸張嗣修,可他也斷然不會在背後這樣評點張居正,這話實在是犀利得露骨三分。他側頭看了一眼同樣震驚的沈懋學,口吻已是沒有一開始那樣激烈。
“可終究得有人告訴首輔大人,孝道乃是天倫,他這樣是不對的。”
“你們不站出來,也會有别人站出來,有别人告訴他。但你們勸阻,首輔大人會不會想,我如此真心賞識,真心簡拔的人尚且如此待我,如此不解我心,今後還有幾人可以信賴,可以托付?今後他用人,豈不更是無人敢勸,更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我們不說,天下還是會有公論!”
“說得沒錯,天下悠悠衆口,斷然難以禁絕。但是,從前首輔大人上過整饬學政疏,今後他會不會因爲公論,禁毀天下私學,更重申洪武舊政,禁止秀才評論朝政,甚至于像我在廣東碰到的一樣,有提學道揣摩他的意思,于每縣隻取秀才一兩人,以此鉗制天下士人?”
見沈懋學和馮夢祯已經被自己描述的景象給驚得目瞪口呆,汪孚林心裏卻想到,張居正在奪情之前固然已經算得上是獨斷專行,剛愎自用,但比起奪情之後的大棒政策,那卻是小巫見大巫了。是不是因爲發現自己的學生,同鄉,曾經提拔信賴的人竟然在關鍵時刻倒戈一擊,這位萬曆首輔方才幹脆走了另外一個極端,在推行新政上采取完全的高壓政策,用人上隻憑自己喜好,甚至在對待萬曆皇帝的時候,也不自覺地将那種毫不通融的态度給擺了出來?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杆秤,我不去勸伯父,也不想再勸二位。二位爲的是心頭公義天理,我則是想爲士林多留點元氣,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夠留下來,稍稍勸住一點首輔大人的雷霆手段,也算是爲将來的張家積點德。有道是,去留肝膽兩昆侖,兩位日後和我割袍斷義也好,在背後罵我汪孚林隻知道趨炎附勢也好,都沒關系。”說到這裏,汪孚林頓了一頓,又看着沈懋學說,“無論沈兄作何選擇,如何觸怒首輔大人,金寶的婚事,我都不會反悔的。”
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更深一層的意思——自負敢言的清流,太容易被某些别有用心的大佬利用了!
而當這些清流也捏成一團結黨,爲了反對而反對,那更是遺禍無窮!
見汪孚林拱了拱手,徑直和兩個随從會合,随即上馬回城,馮夢祯忍不住求救似的看向了沈懋學。
“汪世卿說的這些……真可能發生?”
“也許……不,應該是肯定會發生。”沈懋學臉上不知是哭是笑,想到了當年汪孚林在遼東時,也有過某些斷言。
事到如今,到底是退是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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