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皇帝說這話的時候,身邊是些什麽人?精心準備這一幕已經很久的孫海,以及爲了磨練這嗓子,鍛煉這身段付出了無數,最後還挨了一刀進宮的绫官。因此,聽到小皇帝竟然如此評價自己的唱詞,聽到這出自己花了高價從屠隆那裏買來的戲竟然得到了如此評價,绫官臉色固然極其難看,孫海也覺得好似一頭涼水從頭潑下。
平寇志是什麽東西?深居西苑的他們從來都沒聽說過,更不要提拿來唱了,他們如今這哪一段唱詞背後,沒有曲藝大家指點唱腔?
因此,見孫海對自己使了個眼色,绫官便噘嘴嗔道:“皇上嫌奴婢唱得不好聽,奴婢另外找幾個小令唱就是了,這平寇志是什麽東西,奴婢可沒聽說過!”
盡管绫官也不過十五歲,被孫海援引入宮更是才兩年,但要知道他本就是被戲班子從小養大的,見慣了那些又當角,又被人包養的男伶是怎樣以色侍人的,深知這麽亦笑亦嗔使一使小性子,反而會讓男人更加色授魂與。然而,他根本沒料到的是,之前一直都顯然表示出對他頗感興趣,甚至頗爲喜愛的朱翊鈞,竟是突然惱将起來:“你到底唱不唱?”
第一次在至尊天子面前獻藝,剛剛朱翊鈞又表現得好似尋常富家公子,此時此刻,绫官竟是鬼使神差犯了倔,直接别過頭去:“不唱!”
小皇帝突然不按常理出牌,孫海就已經有點暈了,可一貫乖巧而又善于伺候人的绫官卻也突然犯渾,他簡直魂飛魄散。還不等他想好應該怎麽圓場,卻不想朱翊鈞拍案而起,怒喝道:“朕是天子,誰給你的膽子和朕頂嘴?今天朕就是要聽,你唱不唱?”
孫海在這西苑也見過朱翊鈞不下五六次,小皇帝有時候興緻勃勃,有時候無精打采,也有時候動不動就發呆,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對方不像是皇帝,哪曾想這位看似被李太後和張居正教得一闆一眼的天子竟然會如此大動肝火。他吓得心肝俱顫,,慌忙拖着绫官想要跪下來請罪,可這一拖對方竟是完全拉不動,他登時快氣瘋了。他把這麽個要價不菲的家夥弄進宮,可不是當尊菩薩供着,是當成搖錢樹,招财寶的,現在這小祖宗竟然成了要命的煞星!
“奴婢不會唱。”绫官卻是咬着牙站起身,這才直挺挺跪了下來,“滿庭芳、折桂令、清江引、駐雲飛……這些小令,奴婢會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就沒聽說過那什麽平寇志!皇上就算是逼着奴婢唱,奴婢也不會!”
這小皇帝在宮裏見慣了奴顔婢膝的奴婢,他這樣強項地頂一頂,說不定就會得另眼看待!當年戲班子裏有不少前輩們曾經傳授過這種訣竅,他還死死記着呢!
然而,绫官很快就體會到了,什麽叫做自以爲是的推測。因爲下一刻,他就隻見萬曆皇帝劈手砸了一個茶盞。那茶盞就擦着他的鬓角重重砸在了地上,跌了個粉碎。盡管隻是被擦了一下,但那火辣辣的疼痛仍然讓他一下子驚醒了過來,意識到面前這是一國之君的天子,而不是孫海之前派人遠遠指點給他看時,他暗中嘀咕和尋常公子也沒什麽兩樣的少年,他原本那如同直尺一般筆直的腰背一下子佝偻了下來,整個人吓得一下子趴伏在地。
什麽當不成強項令,便要當個強項伶的雄心壯志,全都丢在了九霄雲外。
“朕逼着你唱?朕一國之君,要看什麽好玩意兒沒有,用得着逼你一個伶人唱?”
朱翊鈞剛剛看戲聽曲,不知不覺已經喝得太多了,平日裏在宮中李太後和馮保面前,在張居正百官身上,他每次都隻能選擇把氣憋進肚子裏,可現如今一個區區伶人竟然也敢和自己對着幹,那種體悟簡直讓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最大的侮辱。霍然起身的他東看西看,仿佛想找什麽趁手的家夥,最後終于一眼看中了一個小宦官手中拿的拂塵。他一個箭步上前搶過拂塵,随即竟是上前兜頭兜臉地沖着绫官打了下去。
拂塵這玩意原本隻是輕飄飄的,朱翊鈞又不是練武的人,談不上多大的力氣,一陣猛烈的抽打下去,已經弓了身子護着頭臉任憑他抽打的绫官受到的痛楚自然微乎其微,但心底的驚駭卻是無與倫比。而終于反應過來的孫海卻是動作極快,飛也似地膝行逃開之後,不多時竟是捧了一條鞭子回來,恭恭敬敬雙手呈給了朱翊鈞,卻是想都不想地說道:“皇上,這奴侪簡直是反了,還請皇上重重教訓!”
打順手的朱翊鈞随手抄起那鞭子,兩三下過後,聽到绫官慘叫得讓人聽着難受,他就恨恨把鞭子一丢,随即怒聲說道:“暫時寄下這狗頭,回宮!”
眼見朱翊鈞轉身就走,因爲剛剛那一幕正目瞪口呆的那些太監這才慌忙跟上,一時間隻留下了滿地狼藉,以及孫海和绫官,還有寥寥幾個西苑值守的太監。支撐着站起身來的孫海看到小皇帝一行人的背影,突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竟是彎腰撿起那鞭子後,就給了绫官一頓狠狠的鞭笞。他卻不比朱翊鈞隻是淺嘗辄止,手腕發力,打得又準又很,直把绫官打得連慘叫的力氣都沒了,他這才怒罵連連,把那些剛剛不敢出口的髒話一口氣罵了個遍。
他是倒什麽黴了,竟然放縱了這麽個蠢貨!
因爲朱翊鈞身邊的宦官内侍又不止一個人,當小皇帝臉色陰沉地回到乾清宮後不多久,張鲸和張誠就分别從各自的人那邊聽說了這件荒唐事,一個是幸災樂禍,一個卻是又驚又怒。他們是乾清宮管事牌子,皇帝的起居照料以及在乾清宮的一應事務都是他們打理,故而親近更勝過馮保和張宏。雖說真正說起來不過是天子鞭笞了一個内侍,可哪怕他們心思不同,卻也都不想讓李太後知道,私底下都勸萬曆皇帝直接撤了孫海。
然而,就在他們圍着小皇帝低聲勸谏的時候,外間就傳來了一個聲音:“慈聖娘娘到!”
一聽到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不但朱翊鈞慌了,滿屋子的内侍也都亂成一團。哪怕是張鲸和張誠這兩個老成持重的,也全都手忙腳亂,誰不知道慈聖李太後對萬曆皇帝的嚴格管教,小皇帝都動辄得咎,要被責罰長跪悔過,何況是他們?而朱翊鈞也在第一時間回過神來,立刻用警告的眼神掃了一眼屋子裏的衆人,随即就快步迎上前去。随着竹簾被高高打起,李太後一臉寒霜地進了門,朱翊鈞剛開口叫了一聲母後,就被李太後一個眼神瞪得作聲不得。
“你做的好事!”
李太後一掃滿屋子的太監,見他們早已悄無聲息跪了下去,一個個連頭都不敢擡,她就怒罵道:“你父皇就你和你弟弟兩個兒子,我爲了你,連慈甯宮都不住,天天在乾清宮照料你起居,就是生怕你和從前那兩位祖宗一樣,被這些閹人給帶壞了。張先生平時是怎麽教你的,禮義仁智信,你的聖賢書都讀到什麽地方去了?居然在西苑藏污納垢,還和那種……那種不男不女的東西厮混,你簡直混賬!”
朱翊鈞本來在李太後開口責罵的時候,就已經委委屈屈跪了下去,可聽到最後,他登時氣壞了,當即仰起頭說道:“母後别聽人胡言亂語,什麽藏污納垢,就是今天孫海說是排了一出新戲給我看而已,我根本沒想到是那種不男不女的東西!”
母子倆口口聲聲不男不女的東西,滿屋子太監全都覺得心裏大不是滋味,但哪有一個敢吭聲的?
“你沒想到?你沒想到怎麽突然大發雷霆提着鞭子把人狠狠打了一頓?不就是因爲他不肯伺候你?”
“我……”朱翊鈞臉色漲得通紅,簡直出離憤怒了,“我哪裏要他伺候我,隻不過是我讓他唱曲,他不樂意,我一時氣急就打了他兩下……”
“唱曲?什麽淫詞豔曲!”李太後沒想到朱翊鈞還敢和自己頂嘴,氣得整個人直哆嗦,“說,你都看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書!”
“母後,你怎麽就這麽信不過我!”朱翊鈞酒意本來就還沒過去,此時又是這樣大一盆髒水潑在身上,何嘗又不是氣得發抖?“我天天都在母後眼皮子底下,能看什麽書,還不是您和張先生還有大伴都知道的?您要是不信,我……”
往四周圍一看,萬曆皇帝竟是發狠似的叫道:“母後你大可把這乾清宮全部抄檢一遍,看看我藏了什麽淫詞豔曲!”
眼見這母子二人犯擰,朱翊鈞口不擇言之下,竟然連抄檢乾清宮這種話都嚷嚷出來了,不論是張鲸還是張誠,全都意識到事情嚴重,誰都不敢放任他們再繼續争執下去。兩人幾乎用最快的速度交換了一下意見,張鲸打眼色暗示李太後背後一個不起眼的小内侍,見其果然悄然溜走,顯然是去司禮監看看張宏能不能向馮保求情,如果可以,則請這位司禮監頭号人物來救場,他松了一口氣,而張誠則是趕緊挪動膝蓋上前,直接擋在了朱翊鈞前頭。
這位素來對朱翊鈞忠心耿耿的乾清宮管事牌子重重磕了兩個頭:“太後,皇上今天是去了西苑散心,中途遣了奴婢回來,聽說是在那兒發生了些事情,但不是太後娘娘說的那樣。孫海那膽大妄爲的狗東西也不知道從那弄了個閹伶來,讓他唱小曲迷惑皇上,可皇上聽不進那些亂七八糟的曲子,非要讓那閹伶按照平寇志編曲子唱來聽,結果那閹伶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竟是和皇上頂了起來,皇上這才一時氣急……”
“一時氣急?堂堂天子竟然和一個閹伶置氣,這就是讀書養氣的成果?”李太後非但沒有消氣,反而更覺得心疼肝疼哪都疼,指着朱翊鈞就喝罵道,“誰讓你去西苑那種地方閑晃的?那是你祖宗世廟當初修仙的清淨地方!”
盡管一樣非常痛恨當初壓得隆慶皇帝成天怕得要死,更是從來沒看過孫子一眼,甚至害得自己在裕王府一直都隻是個小小都人的嘉靖皇帝,但李太後還終究有點理智,沒諷刺你是不是也要去修仙,而是詞鋒一轉道:“别以爲張誠替你狡辯幾句我就信了,當我不知道他們是替你遮掩!要不是他們瞞着,你都去過西苑那麽多次了,哪會今天才有人來報我?”
朱翊鈞跪在那裏捏緊了拳頭,心裏憤恨到了極點。明明是他在一介閹伶那兒受辱,怎麽到了母後耳朵裏卻成了他和那閹伶有什麽不清不楚?讓他知道是誰在背後颠倒是非黑白嚼舌頭,他非得殺了他不可!然而,就在他暗自發誓之際,卻不料聽到了李太後撂下了幾句讓他大驚失色的話。
“來人,給我去内閣請張先生過來!還有,這些個家夥給我拖下去杖二十,然後把小的全都革退,張鲸和張誠送去更鼓房!”
要說朱翊鈞除卻李太後之外最怕的人,那自然是張居正和馮保。尤其是張居正一臉義正詞嚴告誡他的時候,他總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原本到了嘴邊的要求也全都會吞回去。而更讓他驚駭欲絕的是,母親清理他身邊這些伺候的内侍也就算了,竟然連跟他最久,當了乾清宮管事牌子已有五年的張誠和張鲸也不放過!那一瞬間,他幾乎就想撲上前去求情,可卻瞥見視線範圍之内的二張全都滿臉緊張,微微搖着頭,竟是示意他不要去争。
張鲸和張誠哪裏會不知道更鼓房是什麽地方。那裏素來都是被發落過去的有罪内臣充作淨軍,每夜五名,輪流上元武門樓打更,自起更三點起,至五更三點止,按數用藤條擊鼓,檀木榔頭擊點,每更一人上樓,不許帶燈,一旦寒冬臘月又或者風雨大作的時候,一趟輪值下來就能去掉半條命!
可那至少是留了一條性命。如果朱翊鈞爲了他們這兩個太監去向太後求情,說不定他們回頭就不是被趕去更鼓房,而是直接杖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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