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樣一個訊息猶如暴風一般席卷過刑部的時候,端的是一路人仰馬翻。盡管隻是每個季度一次的刷卷和磨勘,對于大部分刑部官員來說,往常甚至都察覺不到這種事情和自己有什麽關系,但這一次來的是近來兇名卓著的汪孚林,這卻又格外不同。哪怕汪孚林自己也是年資很淺的掌道禦史,手底下又是五個新人,這次五個新人當中更是隻會過來兩個,可刑部從上至下,還是打足了精神。
以至于素來辦事認真的刑部尚書劉應節都覺得,官衙中那些官員的精神面貌較之從前大有長進,他甚至認認真真地考慮,要不要向張居正據理力争一下,把汪孚林調到刑部來,也好震懾一下這些在王崇古手下養成了懶散個性的下屬。
當然,劉應節也就是那麽一想。考慮到汪孚林之前接連鬧騰出幾起風波,都察院如同割麥子似的倒了一茬茬的禦史,還連累到了六科廊,哪怕是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願意把這麽一個難纏的煞星給引進刑部。
當這一天汪孚林帶着人過來刑部,首先就來拜見他這個刑部尚書的時候,他先是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這位最近名聲在外的年輕掌道禦史,見人長身玉立,俊逸秀挺,分明是個很讓人有好感的年輕人,他不禁在心裏暗歎人不可貌相。
而汪孚林也同樣在一邊打量劉應節,一邊回憶着自己所知的那些情報。戚繼光和劉應節在薊鎮合作無間,當初他在薊鎮經曆過的那次戰事,戚繼光生擒犯邊的董長秃,而後董狐狸父子叩關請罪,便是戚繼光和劉應節商量之後,對朵顔部善加安撫,看似少了殺敵之功,但從此之後直到現在,朵顔部就再也沒有越過薊鎮長城一步。從這一點來說,劉應節就和張學顔一樣,屬于那種知人善任,本身軍事素養和責任感也非常強的官員。
不得不說,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确實是人才濟濟。而且除卻張居正和王世貞之外,大多數名人全都窩在三甲。
然而,無論是汪孚林還是劉應節,全都不會知道,曆史上馮邦甯這位橫沖直撞的馮大衙内因爲不給劉應節這位刑部尚書讓路,而被劉應節當街呵斥了一頓,馮保因此心裏老大不高興,劉應節又和張居正鬧僵了關系,被人抓着出城和心學名宿羅汝芳談禅的把柄,最終這件事就成了劉左遷的導火索。
而如今因爲汪孚林對遊七的那點算計,以至于馮邦甯非常倒黴地早早挨了馮保一頓杖責,至今都還沒能下床,更别提出門,而馮保又收了其冠服不許參加朝參,至少短時間内,嚣張跋扈的馮大衙内很可能消停一陣子,劉應節這刑部尚書興許還能多當一段時間。
于是,在短暫的交談和見面之後,劉應節依舊端坐于刑部正堂,而汪孚林則開始帶着兩個精挑細選出來的禦史,開始鄭重其事地掃蕩刑部……刷卷磨勘。其中一人自然是細緻到讓人發指的馬朝陽,另一個則是知恥而後勇,摩拳擦掌預備挑毛病的王繼光。在汪孚林事先翻閱都察院架閣庫,總結出了一份相比從前的版本更加簡明易懂好操作的标準化刷卷和磨勘流程之後,即便是這兩個新人,不到一個時辰便給了嚴陣以待的刑部吏典們一個下馬威。
“這是奉旨立案的大事情,應該是當日立案,怎麽遲了兩天方才有這卷宗?”
“這兩個充軍遼東的犯人,充軍所剩年限每年彙總,怎麽這兩份僅僅相差一年的呈報中,前一份還是十年,後一份卻變成了八年,是不是從中有徇私舞弊?”
“這一份卷宗明明在底冊上還沒刷過,緣何卻送了六科廊刑科注銷?”
看到那個在王繼光的兇猛追問下,潰不成軍以至于面如土色的刑部都吏,汪孚林忍不住嘴角高高翹了起來。于是,在第一天的刷卷過後,他就笑眯眯地将此事完全交給了這兩個性格迥異的新人,自己複又回到了都察院廣東道坐鎮。
十日過後,關于廣東道兩位新人試職禦史鐵面無情,刷卷磨勘過後,稽遲、差錯、埋沒,這三等錯處全都挑了不少,好幾個吏典挨了闆子,其餘的也被噴了個狗血淋頭,恰是哀鴻遍野的事迹,登時傳遍京中,一時人人議論有上司必有下屬。等到卯足了勁的王繼光發現自己沖鋒在前,但竟然又成了幫助汪孚林漲名聲的人,瞠目結舌之後,也隻能自己去角落中哀怨了。畢竟,他還有厚厚三十卷大明律要看,沒有太多傷春哀秋的時間。
至于身爲廣東道掌印的汪孚林,從刷卷、磨勘、理刑、問責之類一份份流程表發下去給新人進行培訓,在忙到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個時辰的頭一個月過去之後,他總算得以稍稍松一口氣。因爲廣東道所屬的各種事務已經完全上了正軌,試職禦史們有他們的規範,而吏員也有他們的準則,彼此各司其職,再加上他不時親自出馬,對其餘各道非經制吏進行不定期抽查和考核,神出鬼沒的他終于把自己的名聲刷到了敬畏的頂點。
這一天,在上任掌道禦史之後,他竟是第一天在傍晚酉時就回到了家中。在此之前,他在都察院住了大半個月,剩下的日子都是披星戴月回家,以至于東城兵馬司那些負責巡夜的人都已經完全熟悉他了,一見着便是汪爺長,汪爺短,幾乎是夾道歡迎把他送回家,生怕他在夜路上又出什麽幺蛾子。此時,當他在門前一躍下馬丢下缰繩,門裏王思明探出腦袋一看,随即大聲叫道:“公子,您回來了,真巧,家裏來客人了!”
客人?
汪孚林看到明小二也探出身子來,緊跟着院子裏還能聽到陳炳昌和人說話的聲音,他不禁大爲狐疑,暗想陳炳昌認識的,不外乎就是廣東那些人物,還有呂光午以及他在徽州的那些舊部,莫非眼下是這些人中的誰到京師來了?可是,當他一進門之後,看到那個大步沖過來,沖着自己直接就是一拳的家夥,他立時往旁邊一閃,随即大聲叫道:“你不是要去當六年的縣太爺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你還好意思說!我好歹是托以妻子,可你倒好意思,先是跑去薊遼晃了一圈,緊跟着又借口回徽州養病,惹出來好大一場風波,拍拍屁股自己又去巡按廣東了!汪孚林,你自己說你夠不夠義氣?”
“原來是義薄雲天程公子。消消氣,我承認我不夠義氣,這總行了吧?好歹都是當爹的人了,這麽小氣幹嘛?我又不是想折騰,這不是情勢所逼嗎?”
“少給自己臉上貼金,我才剛到京城,去了一趟嶽父家裏,就聽到你那名聲了。”程乃軒沒好氣地撇了撇嘴,随即卻昂首挺胸說道,“我原本是想老老實實當滿六年縣太爺的,可想不到小爺我政績好,年年賦稅收齊,這三年裏,之前曆年的欠賦也上繳了五成。”
汪孚林聽到這話,登時吓了一跳,再看程乃軒不像從前那一眼看去就是富家公子哥的模樣,臉上多了幾分滄桑,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拽住對方的手一翻,見那掌心竟然還有幾個老繭,他不禁更吃驚了:“你這是親自下地去躬耕了不成?”
“反正也差不多。”程乃軒閃電似的收回了手,而另一個腦袋很快就從他背後伸了出來,卻是笑着擠了擠眼睛道:“汪小官人,我家少爺在那邊名聲可是好得不得了,從修路到造橋,給當地百姓造福不少,這次離任的時候還進了名宦祠呢!”
認出是墨香,想到當初這主仆倆那憊懶模樣,如今站在一起,卻都顯得再不相同,汪孚林便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厲害,佩服!”
程乃軒沒好氣地狠狠拍了一記墨香的腦袋,卻沒有露出多少得色,而是幹咳一聲就直接說道:“我本來聽說你最近很少回家,還想着改日再來,沒想到你這麽巧就回來了。怎麽着,記得你最好吃的,橫豎我出來時打過招呼了,你家金寶也還在我嶽父那兒,我們去外城前門大街喝一杯如何?”
盡管好容易才早回來,但妻子在徽州,金寶也不在,汪孚林也就爽快應承了下來,看到陳炳昌蹑手蹑腳要溜,他忍不住将其叫住,随即對程乃軒問道:“你剛剛和小陳說什麽說得那麽起勁?你們倆也還是第一次見吧?”
“這不是你之前寫信的時候提到過他的事,我鼓勵他做男人要堅持到底嗎?”程乃軒一面說,一面非常自來熟地拍了拍陳炳昌的肩膀,笑着說道,“小陳,我和你這位汪大哥當年的婚事全都是一波三折,你也别氣餒。有道是,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怎麽樣,要不要一塊來喝一杯?”
陳炳昌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大的八卦,一時間眼睛瞪得老大。汪孚林生怕程乃軒嘴上沒個把門的,當下對陳炳昌吩咐道:“小陳你就留在家裏,有人找我的話也能應個急……程大公子你少給我啰嗦,喝酒就去喝酒,看我灌不死你!”
當汪孚林緊趕慢趕和程乃軒以及寥寥幾個随從出了崇文門,來到前門大街時,就隻見在這即将入夜宵禁的時候,外城還是一片熱熱鬧鬧的景象。沿街的食肆和酒館人滿爲患,歌女賣唱的聲音甚至直接飄到了大街上,一副盛世的光景。
汪孚林雖說比程乃軒在京師呆的時間長,此次回來還是先休假再請假,但前頭是忙着各種事情,沒時間到前門大街溜達享受美食,後頭是借口養病,不能太過招搖,至于正式到都察院接任廣東道掌道禦史之後,他就更加沒那閑工夫了。因此,找了一家生意不錯而又有安靜雅座的小館子,他把随從全都遣開在外另開一桌,自己落座之後打開窗戶,先給自己和程乃軒各來了一碗冰酪,等一口氣下去小半碗,就舒服地呻吟了一聲。
“要說天底下最辛苦,最枯燥的事,别人肯定是各說各的,可我現在卻覺得,絕對是做官最苦最累。”程乃軒這一次沒有避諱手上的老繭,直接伸出來給汪孚林看,“在彰德府安陽縣那種滿地都是宗室,本來又窮的地方當縣令,簡直是累透了。民風彪悍,土地雖說不算最貧瘠,百姓卻被盤剝得厲害。其實我能把賦稅收齊,除了事先挑好了師爺,很大程度都得歸功于那條二十年了卻一直各方角力沒能修起來,在我手裏最終通水的水渠……”
聽着程乃軒說着自己在安陽縣令任上的點點滴滴,汪孚林想起了自己在廣東和人鬥智鬥勇,到了京城之後同樣是一團亂戰,他忍不住漸漸神色惘然。等到酒菜上齊,他禁不住程乃軒的逼問,避重就輕講了講自己任上的事。兩個當初在歙縣時好得如同兄弟,此番卻是三年沒見的朋友碰了幾杯,全都微微有了些醉意時,程乃軒方才醉眼朦胧地說道:“我這次是挪窩給人騰位子,知道繼任的是誰嗎?呵,是王崇古的兒子,王謙。”
汪孚林本來就在琢磨,雖說是六年久任法未必适用于所有去當縣令的進士,可程乃軒就算有個嶽父是未來閣老的熱門人選,也不至于這麽快被調回來,卻原來是被人相中了位子!要說天下有的是富庶的地方,爲什麽王崇古給兒子相中的竟然是程乃軒的地盤?
程乃軒見汪孚林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他便呵呵一笑,随即直接斟滿了一杯,爽快地一飲而盡之後,這才聲音低沉地說道:“那條渠還沒最後完工,我離任的時候,一幫鄉紳百姓硬是起了個名字叫程公渠,剛把我弄進了名宦祠,王謙就已經去上任了。當然,給我的補償也看上去很厚道,六科廊戶科給事中,聽上去夠意思吧?雖說不如你直接就是掌印,而且給事中的品級隻有從七品,但對我一個三甲進士來說,似乎已經不錯了……可我一點都不想當言官,小爺我不喜歡噴人!”
我又何嘗喜歡噴人呢?
汪孚林一下子抿緊了嘴唇,然而下一刻,他就奪了程乃軒手中的酒杯,繼而淡淡地說道:“你真的不想當這個給事中嗎?”
“廢話,科道這種角色,看似很風光,可大多數時候都是仰人鼻息,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十有八九就會被打壓……我甯可再放一任縣令!”
見程乃軒聲音已經大了不少,汪孚林直接抄起旁邊的折扇就拍了一記這家夥的腦袋,緊跟着才若有所思地說道:“等等看吧,興許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