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襄敏二字谥号,則是一個折衷的結果。甲胄有勞曰襄,協贊有成曰襄,威德服遠曰襄,自然配得上譚綸的功勳。因爲大明開國以來,文字開頭的谥号,大多授予翰林出身的大學士,後期更是基本隻授予閣老,而且譚綸并不以文治和文章見長,也沒有留下太多的著述,這個文字無論如何都談不上,縱使礙于張居正的壓力,太常博士仍是不敢用什麽文襄。而譚綸不是武将,張居正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譚綸背上一個武襄這種不倫不類的谥号。
而敏字雖不是上谥中排在最前的,可應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斷如神曰敏。當然,最讓張居正首肯這個谥号的,是因爲襄敏二字乃是他頗爲推崇的嘉靖朝前中期那位兵部尚書翁萬達的谥号,這才輕易點了頭。
死人當然看不到這些哀榮,但對于活着的人來說,這些東西卻非同一般的重要,至少譚獻便是喜出望外。而且,父親的贈官、谥号,這些是很要緊,但給譚家第三代一個蔭生,再給一個世襲指揮佥事的軍職,這至少能讓譚家多一個有前程的人。因此,當弟弟弟媳以及自己的妻兒終于趕到京城,他一頭要挑起長兄的責任,一邊自然對汪家叔侄千恩萬謝。
畢竟,汪孚林可是把都察院給的二十天假足足耗費了一半時間在自己父親的喪事上!
汪道會自忖反正沒有官身,而汪道昆身邊少了一個他,但還有汪道貫在,再加上如今汪孚林回京,有什麽事要商量也便宜,知道譚獻接下來要扶柩回鄉,還有千頭萬緒,故而他就主動留了下來。而汪孚林因爲假期過半,接下來還要整理整理陳炳昌草拟的陳奏,就預備回去了。他把帳房那一攤子整理了一下,重新交給老管家時,他便開口說道:“接下來大公子他們就要扶柩回鄉,譚夫人生前留下的那個脂粉鋪子,你是不是準備賣了?”
老管家先是一愣,随即就露出了有些複雜的表情。之前他一時氣不過,狠狠坑了遊七一把,心中固然覺得出了一口惡氣,但汪孚林那時候送了張四維和王崇古進來吊唁之後,低聲提醒了他一番話後,他就不得不站出來,按照汪孚林的吩咐爲遊七解釋了幾句。而這些天準備回鄉事宜中,他考慮到譚家後繼無人,張居正卻依舊如日中天,等到譚家人這一走,留在京城的産業恐怕很難照管,就打算把鋪子賣了。
可是,他想方設法找下家,原想着損失一點價錢也在所不惜,卻沒料到竟然壓價也沒人肯接手!而少數一兩個還算仗義的,則是私底下暗示,是遊七對很多商家都打過招呼。他也不是沒想過對譚獻挑明此事,又或者求汪家人出面找張居正評理,但他又不是沒經曆過世事的雛兒,可以想見那時候是沒有人會爲自己作證的,隻要遊七抵死不認,又或者找到其他的證據,證明自己在譚家做事期間有什麽污點,他反而會陷入有理說不清的絕境。
所以,對于汪孚林主動詢問這麽個問題,老管家猶豫了再猶豫,最終低聲說道:“是,因爲照管不過來,大少爺守制期滿能否起複卻也說不好,我這才打算把鋪子賣了,一時半會卻還找不到人接手。”
“那就先賣了給我吧。”汪孚林看到老管家先是一愣,随即又驚又喜,他就笑道,“你們此次回鄉肯定處處要花錢,我一定會給個公道的價錢。伯父和大司馬當年那麽好的交情,這點事情汪家還是有擔待的。”
老管家以爲汪孚林覺得自己生怕壓價,慌忙連連搖頭:“汪爺多慮了,您和仲淹先生這些天幫了譚家這麽大忙,我又怎麽會信不過你?其實,除了這個脂粉鋪子,譚家在白沙河還有上好的莊田六百畝。因爲蘇松杭等地上貢給朝廷充當祿米的白糧,這些年因爲各種各樣的緣故常常會短缺,有些講究的人家吃慣了這些上等白糧,所以不夠就到外面去買。
别說北邊,就是江南市面上,白糧的價格也比尋常糧米高至少四倍。老爺畢竟是二品尚書,俸祿裏的白糧多,就隻老爺大少爺兩人吃不完,所以我都是把白糧高價賣出去,然後拿莊田上收來的租米給其他人吃,一進一出,因爲地租交的是米,莊戶無不感恩戴德,而家下其他人也沒那麽計較糧米的口感好壞,每年也能結餘不少。隻是……”
他猶豫了一下,聲音一下子低沉了下來:“老爺之前身邊婢妾不少,這次遣散更是傷筋動骨。而這兩年莊子上的租米常常拖欠,所以帳房的賬面上才看上去入不敷出。”
汪孚林頓時嘴角抽搐了一下。之前他還一直覺得譚府帳房實在是一筆爛賬,沒想到這老管家竟然還如此斤斤計較,甚至到了用租米換白糧這一進一出的增收大法,而這些天來他壓根沒看到譚府任何姬妾,竟然是因爲人都給遣散了!就因爲這一筆筆花銷如此巨大,譚家這才會險些辦喪事都有些緊緊巴巴的。此時此刻,他想都不想就點點頭道:“也罷,那些莊田一并按照市價賣給我。”
“多謝汪爺!”
老管家二話不說直接趴下來磕頭,可才碰了一下就被人硬生生拽了起來,卻是老淚縱橫。他擦了擦眼角,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不過我還得去對大少爺說一聲,畢竟是夫人當初留下的東西,那莊子更是老爺少爺都不知道。”
等到譚獻得知此事前因後果,對老管家多年苦苦維持自是百感交集,對着汪孚林又是好一番感謝。這一進一出,他想到屆時得以揣着一萬兩的銀票回鄉,再加上各家所贈的那一筆很不少的赙儀,底氣自是足了許多。而汪孚林回到汪府後,把事情原委始末卻隻是對汪道昆輕描淡寫地略提了提,心裏卻打着另外一個主意。等到把陳炳昌草拟的陳奏推翻了足足三分之一,重新潤色寫完之後,他就命人去打聽張居正休沐的日子。
作爲狀元,三年一科隻有一個,所有三百名進士中最頂點的人,新進士恩榮宴之後,沈懋學就忙得腳不沾地,各方來客差點把他租住那小宅子的門檻給踏破了。因而他帶着侄兒沈有容去譚家拜祭過一次之後,鑒于汪孚林之前在譚家幫忙操辦喪事脫不開身,他也就沒有再費工夫約見汪孚林。這天他剛剛送走一個自稱同鄉來攀交情的客人,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看到一個沈家随從匆匆過來。
“二老爺,汪公子來了!”
“什麽,是哪個汪公子?”
沈懋學還沒來得及答話,就看到廂房門口探出了一個腦袋,不是沈有容還有誰?因爲來找沈懋學的客人太多,從攀交情到打秋風什麽人都有,沈有容頻頻被抓差迎客,幾次三番下來幹脆找各種借口推搪,若不是沈懋學拿着叔父的身份壓着,人早就出門躲災了。因此,沈懋學幹脆不理會這小子,卻沒想到随從們卻向來很喜歡這位沒架子的小少爺,當即笑呵呵地說道:“就是二少爺想的那位汪公子。”
見沈有容聽到這裏,二話不說立刻一溜煙跑了出去,沈懋學雖說又好氣又好笑,可也終究沒喝止,自己也落後兩步跟了出去。到了門前,他就看到沈有容正一手牽着一匹馬的缰繩,滿臉笑容地和汪孚林說着話,那模樣哪裏像是一年多沒見?想到當年汪孚林是三甲傳胪,他卻是落第舉人,現在汪孚林是都察院廣東道監察禦史,出過一任巡按,他卻也已經是新科狀元,回憶相交相知相得的一幕幕,如今兩家還成了姻親,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走上前拱拱手後,沈懋學就首先打招呼道:“不過一年多不見,賢弟你已經是名動天下了。”
“沈兄這不是寒碜我嗎?天下各地每天發生的大事都層出不窮,我這點微名算什麽,哪裏比得上狀元公的文名?”汪孚林一邊說一邊笑看了沈有容一眼,又眨了眨眼睛,“還有士弘,應天武試第四名,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你也就比我大一歲吧,再說我哪是少年了?”沈有容聽到汪孚林這老氣橫秋的話,忍不住低聲嘀咕了一句,可立刻就被叔父狠狠瞪了一眼。這下子,他才想起來,他的妹妹已經許配給了汪孚林的養子,去年剛剛考上舉人的金寶,也就是說汪孚林如今貨真價實是他的長輩,他現在再叫汪叔叔那不但是應該的,還得多恭敬一點兒。于是,他趕緊咳嗽一聲道:“叔父,咱們進去說話吧,别讓人家看熱鬧。”
沈懋學此前之所以沒有在應天武試之後立刻放沈有容去遼東,正是因爲擔心他們這些人兩年前在遼東惹出來的事讓李成梁心懷芥蒂,可如若自己中了進士,沈有容再去遼東,總能有個庇護。所以,他對于武藝膽略全都沒得說,可偏偏在性子上還是和從前類似的侄兒頗多不放心,等把汪孚林迎了進去,他卻不說其他,直接恨鐵不成鋼地當着汪孚林的面數落起了沈有容,把人說得直接蔫了。汪孚林這個旁觀者腹中暗歎,偏偏還不好爲沈有容求情。
直到沈懋學讓身邊的書童直接押了沈有容回房去抄書,汪孚林才忍俊不禁地說道:“沈兄是不是對士弘太嚴格了?”
“玉不琢,不成器,他比金寶還大呢,可還不如金寶沉穩!”沈懋學當然知道這日後的郎舅倆一個走文途,一個走武路,标準不一樣,可心裏對侄兒頗多期許,尤其是如今眼看就要把人放出去了,自己還根本照應不到,他自然而然就多了幾分患得患失。
對此,汪孚林沒有立刻就勸,而是先在閑話中提到家裏之前曾經給李成梁的夫人宿氏送過年禮,見沈懋學漸漸眼睛亮了,他就笑道:“不說别的,就憑遼東李大帥向來對首輔大人俯首帖耳,又對士弘頗爲嘉賞,你還怕什麽?就算被穿小鞋,來個下馬威,那也是官場上司空見慣的事。小鷹長大了,老鷹都會将其推出鳥巢,更何況是士弘這麽一個胸懷大志又智勇兼備的勇士?”
“是我想太多了。”沈懋學有些自失地捶了捶腦門,随即歎了口氣說道,“說實話,士弘雖是我大哥的兒子,從小卻是跟着我長大的,學武也是因爲我延請武師教導的緣故,這才使得他喜武厭文。大哥既然把人托付給了我,我難免就要擔起責任……”
眼看平日最是爽利的沈懋學竟然如同半老夫子一樣唠唠叨叨說了一大堆,汪孚林知道沈懋學已經不需要建議,要的隻是傾聽者,當下就笑呵呵聽着,直到最後話題漸漸拐到了朝中格局,他方才開口問道:“沈兄不知最近是否有去首輔大人家中拜訪的計劃?”
“嗯?張家幾位公子是約過我,但最近實在是忙……怎麽,賢弟你有事?”
别說松明山汪氏和宣城沈氏如今是姻親,就憑和沈懋學的生死之交,汪孚林也不會藏着掖着,将之前譚家那位老管家和遊七的那點龃龉直截了當說了出來。
沈懋學最厭惡的就是那些仗着主家之勢橫行的奴仆,但他也知道遊七之勢來自張居正,外人很難壓制,他不禁躊躇了起來:“賢弟你打算怎麽做?”
相交一場,汪孚林知道沈懋學這不是推搪,而是打算和自己一塊商量個主意的意思,心裏暗自舒了一口氣。他呵呵一笑,壓低了聲音說:“雖說我家伯父和首輔大人是同年,而且,我從前也進過張府,但畢竟首輔大人身份不同,而隻要遊七弄鬼,張家門頭我未必能夠那麽容易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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