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林有水寨,有大城守禦千戶所。其中,方圓不到二裏的大城屢經戰亂和修繕,城牆高度兩丈七尺,四面都有城樓,駐軍一千餘人。官職最高的也不過區區指揮使。走在此間,身着軍袍的軍士和平民卻是各占一半,各種各樣的商貨應有盡有,顯然,這些絕不僅僅是供應城中軍戶,而是另有其他往海外運送的途徑。但要做那行當,卻得打通軍中門路,這就比拼各家背景實力和手段了。
此時此刻,便有一個走街串巷叫賣的貨郎來到了一家宅院後門,賣力地吆喝了兩聲,後門就出來了一個半老徐娘的仆婦。有些嫌棄地在他那一擔子貨裏頭挑來揀去,最終方才沉下臉道:“盧十三,你以爲老娘是誰?拿這種針頭線腦就想打發我,做夢!”
見那仆婦丢下東西反身就往門裏走,最終砰地一聲關上了後門,那年約三十許,長得還算眉清目秀的貨郎忍不住使勁啐了一口,臉色卻陰沉了下來。
這婆姨越來越貪得無厭,光是給錢還不夠,還看中了他的人。不就是仗着家中主人是柘林寨中的實權指揮?他又不是那些青樓姐兒,爲了混口飯吃就賣身,那簡直要丢死人了!
就在他悻悻挑起擔子,從那小巷中出來,快經過巷口時,卻隻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想當初被人稱之爲性如烈火,沖殺如狼的火狼,現如今竟然就這麽甘心情願地做了一個貨郎麽?”
盧十三一下子渾身繃緊,腳下倏然一停,右手情不自禁地握緊了肩膀上的扁擔,但很快,他又重新恢複了埋頭走路不理會的樣子,但藏在鬥笠下的眼睛,卻用餘光瞟向了這話語聲飄來的方向。當看清楚對方也是一個背靠牆壁,戴着鬥笠的人時,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但還是沒有再次停步。眼看已經把對方抛在身後足有十來步遠,他方才又聽到了這個沙啞的官話聲音。
“柘林兵亂的時候,才十八歲的你是軍餘,卻立下過汗馬功勞,打吳平曾一本的時候,你又立過功,卻因爲得罪上司,以你不在軍籍爲由,抹殺了你的功勞,這之後你就一直都隻是做做單幹的走私販子,我沒說錯吧?”
“你是誰?”盧十三一下子停下腳步,随手卸下肩膀上的擔子,他腳尖一勾一挑,輕輕巧巧把尖頭扁擔抄在了手中。憑借自己的爆發力和速度,他有足夠的自信,隻要對方有一絲一毫的異動,那扁擔的尖頭就會立刻把對方紮個對穿!可就在他噴火的目光下,對方卻仍是那樣懶洋洋地靠着,聲音也依舊一如最初那般慢吞吞地讓人惱火。
“将軍是當不成了,現在單幹的走私販子也難當了,接下來是不是要和盜賊爲伍?”
“藏頭露尾的家夥,給我現出原形!”随着這一聲低喝,盧十三終于掄起扁擔疾沖上前。不過,他總算還顧忌一下子出人命的風險,那倏然疾刺稍稍避開了對方的要害,卻仍是存心讓人吃個大苦頭。可當他驟然前沖之後,對方卻是差之毫厘一個旋身,緊跟着就嘿然一笑,毫不客氣地反擊了過來。一時間,兩人一來一往打成了一團,直到盧十三終于觑準了一個機會,掀翻了對方的草帽之後,他的動作卻一下子慢了,渾然沒理會對方直沖他面門的一拳。
果然,那一拳擦着他臉龐,直接打到了空氣裏。
“打架也不知道認真一點,萬一我今天發了瘋,真想要你的命怎麽辦?”氣惱的卻是剛剛一直出言向盧十三挑釁的人。在沒有了鬥笠之後,那赫然是一個圓臉年輕人,隻是此刻圓臉上沒了一貫懶散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氣急敗壞和惱火。
“都知道是小石榴你了,我哪能不留手?我還沒和你算賬呢,一見面就翻我那些老皇曆,萬一我火氣上來臭揍你一頓,真要是傷了你,你姐非得抱怨死我不可!”知道是小舅子和自己開這種玩笑,盧十三氣歸氣,但畢竟懶得和小家夥一般計較,頭也不回地抄了扁擔回去挑起了那貨擔子。可正當他打算招呼了人回家去一塊吃飯的時候,卻沒想到肩膀上搭了一隻手。
“姐夫,我叫石陸,别叫我小十六,小石榴就更不行了!”
再次強調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見盧十三嗤笑一聲,并不理會他,石陸惱火地一跺腳,嘀嘀咕咕片刻後,終究還是追上了盧十三,一路走一路低聲說道:“姐夫,我之前出去轉了這麽久,總算是見了些世面。别看走私這種事,有些人能夠賺得盆滿缽滿,但隻要你隻是單幹,那也就是一個糊口而已。你這一身好武藝,既然沒碰到賞識的人,幹嘛不另外找個地方?戚大帥不就在薊鎮,遼東李大帥聽說也很能耐……”
“不管是遼東李大帥也好,薊鎮戚大帥也罷,要說軍略和本事,比起柘林這些飯桶那自然是天壤之别,但本質上都是一樣的。他們要的是軍令如山,哪怕是錯的軍令也不容半點違逆,一聲令下,哪怕是讓你去死,你敢不去?再說了,除卻他們之外,想當初那位俞大猷俞大帥,本事就真的不如這兩位?不過是不會做官而已。我早就看穿了,憑我這性子,不論到了哪裏,不是炮灰的命,就是如當年俞大帥這般,功勞别人領,罪過自己得。”
石陸聽到姐夫竟是平平淡淡說出了這麽一番話,頓時噎住了。他還不到二十,有些少年心性,但畢竟不是真的不知道世事險惡。他不自然地岔開話題,開始說起自己此行東南的所見所聞,尤其是在東南遍地開花的镖局以及銀莊票号這些新鮮事物,他說得唾沫星子亂飛,最後突然一拍巴掌道:“姐夫,要我說,這镖局不就是打打殺殺的嗎?咱們其實也可以開一個!”
“人手從哪來?”
“姐夫你當初在軍戶當中那是什麽聲望,好多人不都佩服你,願意跟着你?現在誰家沒有幾個軍餘,成日裏辛辛苦苦卻連個溫飽都混不得。”
“聲望?聲望能當飯吃?我招攬了人,總得給他們開工錢吧,生意從哪接?最重要的是,出了柘林鎮,誰知道你姐夫我是誰?”
連續三個問題砸得小舅子啞口無言,盧十三這才沒好氣地說道:“說正經的。之前你出去的時候,我托你去新昌探望呂公子,你去了沒有?”
“去了去了,當然去了!不過沒見到,說是呂公子正好出門。”石陸對于盧十三提到的新昌呂公子,那是好奇到了極點,之前跟着那個閩商到了浙江後,他特意請了幾日假去新昌,誰知道卻撲了個空。見盧十三滿臉惘然,他忍不住低聲問道,“姐夫,上次和你打過的,真是當年在東南幫着胡部堂抗倭的那位呂公子?他不會是随口說來騙你的?”
“我一個走私販子,人家有什麽好騙我的,再說,除了那位當年赫赫有名的呂公子,還有誰能赤手空拳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招待人家的那幾天,我是用了點錢,可事後呂公子卻還悄悄留了十兩銀錠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去謝他,要騙我用得着如此?”
想到當時那數日的切磋,盧十三又是神往,又是懊悔,暗想自己當年若是早遇到呂光午這樣的真正高手,也不至于走彎路。呂光午走後的這一年中,他盡力彌補呂光午指出他招式中的破綻疏失,以及他不顧養身,日後會留下的後患,就這麽一段時日下來,他自覺武藝大有長進,按方子抓了草藥打熬筋骨後,一些早年留下的傷痛也大大緩解了,心頭感激得不得了。
奈何就連呂光午這樣的人,都不曾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更何況是他?
石陸到底沒見過呂光午,見盧十三那一路走一路出神的樣子,他想想自己小時候聽到的火狼舊事,心裏直爲姐夫感到不值,少不得盤算着之前聽來的某個消息。都說南洋諸國遍地是黃金,而且天高皇帝遠,根本沒有任何賦稅,不像在這裏,别說官兒,就是區區一個小吏差役,也能鬧得民間雞飛狗跳,還不如學那些海盜去搏一搏試一試呢!
郎舅倆各自盤算各自的,當來到盧家大門口時,耳朵很尖的石陸卻聽到裏頭仿佛有人說話。他還以爲是姐姐得知了自己回來的消息,興沖沖撇下盧十三沖進門去,卻沒想到一眼就看見自家姐姐石氏正站在院子裏和幾個人說話。幾人中,爲首那個年輕人看上去頂多也就二十出頭,衣着頗爲樸素,但卻佩着一把劍,這頓時讓他羨慕得多看了兩眼。畢竟,這年頭軍中佩劍的多是軍官,而民間卻隻有有功名的讀書人才能佩劍。
而讓他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姐姐看到他這個弟弟隻是笑了笑,随即就沖着他身後叫了一聲。
“十三郎,你可是回來了,這位公子說,是聽新昌呂公子提到過你,所以特意前來拜訪!”
“啊!”
盧十三和石陸幾乎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呼,盧十三更是丢下擔子就沖到了那年輕人面前,興沖沖地問道:“這位公子和呂公子熟識?”
“不久之前才剛見過。”汪孚林笑呵呵地回答了一句,目光就在盧十三的身上迅速打量了一下。
呂光午的筆記上,廣州十府,總共提到的人物足有好幾十,但有些隻是草草一筆帶過,有些卻是不吝濃墨重彩,其中,眼前這個看上去正在盛年的盧十三,便在潮州府占據了首位,尤其是那個火狼的外号,讓他非常感興趣。如果按照他從前的設想,那當然是日後派其他人暗地裏按照名單一個個接觸過來,可如今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手上這一攤子事正好需要人手,那麽就隻能現打主意了。
盧十三卻沒注意到這麽多,甚至來不及問對方姓氏來曆,他就急忙問道:“呂公子現下在廣東嗎?”
“應該還在。”汪孚林見對方眼神大亮,一旁那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年輕人則有些懷疑,他看到幾個随從正悄然退往門外,眼尖的劉勃打了個門外沒有情況的手勢,他早知道屋子裏除了石氏之外再無旁人,就輕描淡寫地說道,“呂公子已經随同幾個海盜下海,試圖招撫其中最大的兩股。”
“什麽?”
這一次,盧十三和石陸再次同時嚷嚷出聲,就連起頭招待汪孚林時,覺得這位帶着随從的公子和氣親切的石氏,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頃刻之間,盧十三回過神來,一把拽起汪孚林匆匆進屋,直到進門才稍稍反應過來,回頭沖着妻子叫道:“娘子,外頭看着點,别讓人進來!”
可随着這話,他卻發現,小舅子石陸已經趕在他之前竄進了屋子,一臉你趕我也不走的模樣,就這麽杵在屋子裏。于是,他也隻得無視這小子,強自打起精神之後,也不松手,就這麽看着汪孚林道:“這位公子,你能否說得明白一點?”
“簡而言之,就是呂公子得知粵閩一帶衆多海盜都在希望得到招撫,所以便和另一位昆山鄭先生,深入敵營打探,争取能夠招撫這些人。”
盧十三終于遽然色變,一時失聲叫道:“難道他不知道,林道乾林阿鳳這兩大海盜頭子,如今也偷偷潛了回來,如今正窩在外平,好幾個部下正在潮州府招兵買馬?就算他有萬夫不當之勇,到了海上靠的是堅船利炮,萬一那些海盜翻臉不認人,那就糟糕了!不行,小石榴,你趕緊給我去找人,找船!”
“都說了我不叫小石榴!”石陸氣得一跺腳,但随即卻沒有挪動半步,而是盯着汪孚林問道,“我們都不知道你是誰,憑什麽就信你的?新昌呂公子是你什麽人,這麽重要的事情,他怎麽會告訴你?”
看到盧十三也反應了過來,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汪孚林微微一笑,随即輕描淡寫地說:“我平日裏都叫他一聲師兄。而他之所以會去招撫那些海盜,那是因爲,他受我之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