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府交界之地,有南澳島,東山島,幾十年來一直都是走私販子和海盜最最活躍的地方。但如今曆經一次次打擊之後,一個個衛所在四周圍星羅密布,也就使得大規模的海盜寸步難行,更多的海盜不得不化整爲零,分散行動。
然而,除了出海盜,潮州府卻也是整個廣東除卻廣州府之外最富庶的地方。潮州商幫在濠鏡海貿中占據的份額同樣非同小可,但相比廣府豪商們的近水樓台先得月,潮州商幫往往會在正經生意之外,劍走偏鋒,涉足走私的家族不在少數,某些家族甚至還和海盜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在背後提供補給、貨源乃至于其他各種支持,有時候甚至還會花費重金打通官府和衛所的關節。
正因爲是犯罪和商業全都異常繁榮的地方,潮州府城熱鬧繁華并不遜色于廣州府城多少,隻是城池大小和人口有些差異。這裏也是水系交彙之地,水運異常發達,如果不是在明面上朝廷禁止下海,繁華程度隻會過之而無不及。
所以,在這樣一個繁華的城市中找一個人,原本就像是大海撈針一般,尤其是對第一次到這裏來的汪孚林來說更是如此,但很幸運的是,今天帶他來的是杜茂德,這位秀才就如同老馬識途的向導,順利把他帶到了一條遠離繁華的巷子裏。
杜茂德并不認識小巷深處那座宅院的主人,隻是按照汪孚林的說明沿途詢問,一直找到了這裏。畢竟,潮州那些常年呆在濠鏡的豪商都能說一口流利的廣府話,而到了潮州當地,那就要面對和廣府話完全不是一個體系,而是屬于閩南口音的潮汕話洗禮了,這次如果沒有杜茂德,就算汪孚林所謂“卓絕”的語言天賦,到這裏也會成了聾子啞子。這會兒順利來到了宅院門外,擡頭看了看門楣上的字,汪孚林就輕輕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老仆。他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敲門的汪孚林,等得知是來見自家主人的,他絲毫沒有把門開大一些放人進去的意思,而是細細又盤問了一番,這才砰地一聲關上門,至于是去通報,還是把人拒之于門外,這就不得而知了。
面對這種待遇,汪孚林摸了摸鼻子,對于平生頭一次領受這種待遇,他倒沒多少氣憤,而是覺得有些好笑。畢竟昔日有那麽一段相處的經曆,又從香山學宮張教谕那兒聽說過,路過潮州府治海陽縣卻過其門而不入,那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是哪位舊交來訪?”
汪孚林并沒有等候太久,随着這個非常流利的官話口音,大門再一次被拉開了,現身出來的卻是一個兩鬓夾着不少白發,年紀約摸在四十五六的中年人。甫一打照面,他的目光就掠過杜茂德,落在了汪孚林身上,随即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是……”
“馮師爺,久違了。”汪孚林笑呵呵地做了個揖,見昔日的歙縣學宮馮教谕,也就是他一直稱呼馮師爺的這位還在那呈現呆滞狀态,他就幹咳了一聲道,“怎麽,是不歡迎我這個學生?我可是剛到潮州府就直接找來了這裏,誰都不知道我來了。”
“你……咳,看我這一點準備都沒有。”
馮師爺連忙拱手還禮,把汪孚林讓了進來。見跟在後頭的除了一個杜茂德,就隻有一個随從,他把老仆攆走之後,也顧不得那許多,一把拽住汪孚林往裏走就低聲說道:“你如今可不是當年那小秀才了,出門怎麽如此大意,就隻帶一個人?這要是萬一出點閃失,你讓葉縣尊……咳咳,葉大人怎麽辦?白龍魚服,魚蝦可戲,這道理你應該明白!”
杜茂德隻知道馮師爺當年當過歙縣學宮的教谕,見其一見面便如此提醒汪孚林,顯然親近程度遠超過尋常教谕和秀才的關系,他不禁有些好奇。等到馮師爺把汪孚林直接請到了書房,他遲疑片刻,本打算留在外面,可看到汪孚林對自己招了招手,最終還是跟了進去。可這麽一進屋,聽到馮師爺和汪孚林接下來的一番對話,他就發現,這位曾經當過教谕,被汪孚林稱作爲馮師爺的中年人,與汪孚林确實非常熟稔。
而馮師爺言談中提到的葉縣尊又或者是葉大人,随着汪孚林毫不在意地将嶽父那個稱呼流露出來,他就意識到,汪孚林竟然是娶了當初的本管縣令千金,心裏免不得有些猜測。可是,當馮師爺笑呵呵回憶舊事,他這才發現,分明不是汪孚林借了當初那位本管縣令的勢,而是那位縣令得汪孚林之助,這才政績斐然,升官發财,于是嫁女結親的時候,他心裏頭的驚訝意外就别提了。
不過,久别重逢的那兩位顯然沒有隻叙舊情的意思,話題就漸漸轉開了來。尤其是汪孚林今天來找馮師爺,除了探訪故舊,也是爲了另外一件事:“其實,要不是我之前走訪濠鏡經過香山縣時,學宮張教谕說起馮師爺您和他是同鄉,我就算到了潮州府,也不會知道您就近在咫尺。我此行少人得知,是爲了……”
饒是馮師爺一直都知道,汪孚林那就是個膽大包天到極點的人,當聽說汪孚林此來乃是瞞天過海,隻取得了兩廣總督淩雲翼的默許,别人全都不知道,他這是去招撫海盜的時候,他仍然隻覺得腦袋仿佛要炸裂開了。身在潮州府,他當然知道海盜這種生物有多可怕,當即忍不住苦苦勸說,勸不住就拿眼睛去看汪孚林今天唯一帶在身邊的那個中年文士,可見對方向自己苦笑了一下,又搖了搖頭,他知道對方肯定也沒少費工夫,就頓時氣餒了。
“這麽風險絕大的事情,你怎麽能如此武斷!”馮師爺忍不住又拿出了從前第一回單獨見汪孚林時,不由分說劈頭蓋臉說了他一頓的氣勢,又氣又急地數落道,“就算是上峰吩咐的事情,這也得看能辦不能辦,怎麽能什麽事都扛在肩上,這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你讓你家裏人怎麽辦?還有,這麽大的事情,你與我一個不相幹的人說,萬一洩露出去那又怎麽辦?你一向做事是最穩妥的,這次怎的如此莽撞糊塗!”
“馮師爺,您的好意我自然知道。雖說我走時對察院的人吩咐過,不許對外人透露我的行蹤,但到了潮州府,我不去見官府其他人,若是誰都不知道我來過,萬一屆時需要傳遞消息時有所差池,那我不是自己挖坑給自己跳?馮師爺,我和您認識那麽久了,我做事的分寸,您應當再清楚不過了。這潮州府上下,若是您都信不過,還有誰信得過?我此來的緣由不止是叙舊,還需要您助我一臂之力!”
盡管馮師爺早已過了會輕易感動的年紀,但自己都已經離開歙縣好幾年之後,如今已經一舉越過鄉試會試兩道關卡,以三甲傳胪邁入仕途的汪孚林,竟然表現出對自己的這種深刻信賴,請求幫助,他又怎會無動于衷?于是,他顧不得自己早已經放棄了再謀個一官半職的打算,坐直了身體,神情嚴肅地問道:“你需要我如何相助?”
看到山羊臉的馮師爺如此态度,汪孚林不由得暗自一樂——果然,都已經那麽多年過去了,盡管已經不是教谕了,這位馮師爺仍然是個急公好義的熱心人,否則剛剛何必一急之下就來了一通語重心長的教訓?
于是,他當即欠了欠身道:“我打算把馮師爺您這裏當成聯絡中心,一旦有什麽事,便會先送信到您這裏,然後再送往廣州。而廣州那邊有什麽訊息,也會轉送到您這裏。一旦需要驚動潮州地方官府,也要勞動馮師爺您出面。另外,我需要一個通曉潮汕話的向導,最好能夠熟悉柘林和南澳。”
當汪孚林把聯絡中繼點托付給馮師爺,而後離開馮家的時候,之前基本上就隻是汪孚林引見時和馮師爺說過兩句話的杜茂德終于忍不住問道:“公子就這麽信賴這位曾經當過歙縣教谕的馮師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和我聘用你們一樣,推心置腹,信之不疑。更何況馮師爺這人我了解得很,在這潮州府我舉目無親,那些官員更是隻聞其名,不知其人,更何況,我此來的消息暫時還不想讓某些人知道。”
汪孚林笑了笑,心裏卻知道,自己這些年東奔西走,雖說也曾經遇險,但終究還是交了不少朋友。因而哪怕驟然受命來到距離家鄉數千裏之遙的廣東,依舊能夠找到足可信賴的人,這就是年紀輕輕的他卻能避免孤軍奮戰的最大原因。當然,剛剛對馮師爺說的那些話一半真一半假,聯絡點是真的,但聯絡潮州府官員,那卻多半用不上。
說到這裏,汪孚林就回頭沖着杜茂德笑了笑:“走吧,後路既然已經确保,接下來就可以輕松一些了。”
聽得此言,杜茂德不得不再盡最後一次努力。從廣州出發之後,見邱四海一直都被蒙眼堵嘴丢在車上,他一直不知道汪孚林到底怎麽個章程,是不是想親身犯險。但是,剛剛聽到汪孚林要馮師爺再推薦一個通曉潮汕話的向導,他心裏終于大略猜到了,但還是決定最後試探一下。
“汪爺,海盜那邊您不會真的打算親自去吧?若是我兩人全都置身險境,您之前答應我的承諾,豈不是做不到?再者,您既然要向導,想必也應該覺察到了,若不會說潮汕話,在海盜中可謂寸步難行。”
汪孚林早在呂光午和鄭明先勸解過自己之後,他就早打消了凡事親力親爲的念頭。術業有專攻,有些事情不是靠膽色就能夠手到擒來的。連日以來,他一直在根據各種消息來變動自己的計劃細節,要向導就是爲了彌補不熟悉地理人情的最大短闆。
見杜茂德還在盡職盡責地勸谏自己,他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最終點點頭道:“孤身入敵營,你帶着邱四海去,我就算了,免得随機應變的時候出岔子,反而礙你的事。”可嘴裏這麽說,他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這當口,兩廣總督淩制台已經開始用兵羅旁山,怕是即便遇到萬一,也不可能騰出手來管這邊的突發事件,所以指望不上那邊有什麽支持。除卻潮州府馮師爺這邊留下聯絡點之外,他需要再給杜茂德準備一批幫手。
杜茂德終于從汪孚林嘴裏掏出這麽一句準話,登時如釋重負。他就怕汪孚林非要跟着混迹于海盜之中,那可是九死一生,那些什麽都幹得出來的海盜可不管你是否朝廷官員——即便這些年官兵的威懾力越來越大,可如果海盜們真的一怒殺人,到時候豁出去亡命南洋,哪裏就真的能夠抓到兇手?
等汪孚林把另一番打算大略對他解說了一下,他如釋重負的同時,自然又驚又喜。等到敲定此事,兩人依舊照着之前投宿客棧時裝出的架勢,一前一後,彼此拉開老遠的距離,隻裝成不認識一般,回到那座之前杜茂德推薦的小客棧時,汪孚林眼看杜茂德徑直去了邱四海的房間,他就輕輕歎了一口氣,自行回了房。沒過多久,一直盯着那兒的劉勃悄然進屋,低聲說道:“公子,杜相公已經帶着那個邱四海走了,真的一個人都不用跟他去嗎?”
汪孚林沒有回答劉勃的問題,而是反問道:“被帶走的時候,邱四海可有什麽異常舉動?”
“沒有。”劉勃遲疑了一下,又多加了一句話,“或者說,至少我沒看出來。”
沒有和沒看出來,其中區别自然非常大。可是,汪孚林沒辦法苛求,畢竟不論呂光午和鄭明先,還是杜茂德此行,那都是風險絕大。而他既然打算給杜茂德支援,自然也不能留在這潮州府城就巋然不動了——畢竟某些潮州商幫的商人可能會認識自己,否則他也不用找上馮師爺。
“那秀珠呢?”
“秀珠姑娘也很安分,一直呆在屋子裏沒出來過。”
對于這樣一個回答,汪孚林倒是有些意外。但想想秀珠此次跟出來,那是陳炳昌幾乎拼盡全力擔保的結果,他就釋然了。雖說那是個我行我素的丫頭,可對陳炳昌的感激或者說感情卻是真實的,所以才能收斂。
“收拾預備一下,等馮師爺那邊推薦的向導到了之後,我們先去柘林,再去南澳!”